退婚千里送(31)
作者:大生生
长公主听闻,人霎时一歪,叫婢女扶着,当场落了泪。
只因现已七月底,离那一日,拢共,只剩十日。
她舍了满手事宜,来到了章圆礼的院中。
章圆礼正趴在桌上,一无所知地画画。
因在家中,章圆礼穿了件旧日薄衫,一头长发随意束起,于白玉般的额前散下几缕浓黑的碎发。
他嫌热,薄袖早就高高挽起,露出两条莹白的臂膀。
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长公主脚步一顿,心绪霎时起伏起来。她走上前一瞧,画得四仰八叉,不忍细看,忍不住一笑“狗啃画儿。”
章圆礼丢了笔,恹恹道:“你不让我练剑嘛,我实在无聊透了。”
“婚期都定了,还敢练剑,仔细伤了皮肉。”
章圆礼登时来了精神,“定了?什么时候?”
“十日后。”
“啊?”章圆礼呆了呆。
朱邪品挨着他坐下,“你要从晋国千里迢迢去虞国,咱们这有运河还好,可一旦出了晋国,就无水路可走了。你此行关涉两国,又辎重繁多,自然不能像徐偈一样单枪匹马穿行梁国,因此你们要向邻国借路绕道。这一绕,路程将近两月,不趁秋初启程,路上可就要遭遇大雪了。”
“我要走……这么远?”
朱邪品将章圆礼额前散发挽至耳后,“孩子,去国远嫁,你还没明白吗?”
心若炸雷平地起,似酣梦初醒。
朱邪品见章圆礼呆住,叹了口气,将他揽进怀中。
“傻孩子,脑子怎么就没个清醒的时候?”
章圆礼靠在朱邪品细瘦的怀中,那颗心,渐次第乱了起来。
朱邪品摸了摸他的头,“白长了这么大,还跟个孩子似的,简单得要命。”
章圆礼想反驳,可母亲单薄的肩膀让他语滞气涩,他蹭了蹭朱邪品的肩。
朱邪品忽而一笑。
“你小时候,我总以为你是个乾元,能哭,能吃,能闹,能吵,嗓门嘹亮,一哭十里都能听到。那时候我就想,咱家又得多个乾元烦我。”
章圆礼窝在朱邪品怀里,不说话。
“可是你三岁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和你哥哥们的不同。你不爱捉虫揪蛇,偏喜欢那些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朱邪鹏养了只猫,你稀罕的跟个什么似的,回来就不肯说话,软绵绵地学猫叫,还在地上踮脚爬。我问你做什么,你煞有介事地回答:我是小猫,听不懂你说什么。”
章圆礼噗地一笑,“我怎么那样。”
“你以为呢,一连学了十几日猫叫,怎么也不餍足。直到朱邪鹏将那猫儿送你,你才重新当回了我的儿子。我那时才知道,你这是稀罕得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只猫。我那时就想,坏了,我这小儿子,该不会是个坤泽吧。”
“然后呢?”
“再后来,你跟着李怀义学艺,我就又打消了那个念头。”
“怎么啦?”
“你太皮了。李怀义给你爹写信,说你在山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气得你师父满山庄追着你打,一天恨不得揍你八回。”
章圆礼摸了摸鼻,“这我倒记得。”
“你皮成那样,功夫又好,撒丫子逃起来你师傅都追不上,我就又觉得准是个讨人嫌的乾元,谁知臭小子还是臭小子,却成了个将来要嫁人的臭小子。”
章圆礼在怀里拱了拱。
“拱什么呢。”
章圆礼抬起了头,“娘,要不我不嫁了。”
长公主失笑:“孩子话。”
“真的。”章圆礼正色道:“徐偈退我一次婚,我再退他一次婚,谁也不欠谁,也不会让两国交恶。”
“那你的徐偈不得伤心了?”
“他哪里赶得上娘重要。”
长公主心下一酸,在他额上一点,“臭小子,别招我。”
章圆礼垂下眸,“娘,我不想叫你担心,我也舍不得你。”
朱邪品将章圆礼重新揽进怀中,“怎么会担心呢?你和徐偈都是好孩子,将来一定会琴瑟和鸣,顺遂一生,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担心呢?”
章圆礼的心忽而乱了起来。他不明白,表哥担忧落泪,他尚无所畏惧,而母亲一句宽慰,却让他惶然。
他朦朦胧感到自己是一只脱离庇护的鸟,即将飞向远方。
这十日,章圆礼父兄皆从外地赶来,只为与章圆礼一聚。
李怀义亦亲自前来相见。
李云霄半月前和章圆礼绊了嘴,头一回不用争对错。两兄弟抱在一处,李云霄说:“徐偈那王八蛋要敢欺负你,我去揍他。”
章圆礼就笑:“你功夫还不如我,怎么揍他?”
李云霄便握紧拳头,“那我就带你走,咱们回晋国。”
章圆礼在他背上一拍,“你咒我吧?”
李云霄瘪下嘴,红了目,“圆礼,我不舍得你。你去了虞国,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李云霄叫他弄得心里难受,拍了拍他,“往后我们书信联系,不许断了。”
十日之后,皇城奏起了乐,章圆礼一早就被按在镜前。
敷香粉,抹胭脂,画黛眉,贴珠钿,描斜红,妆面靥,涂唇脂,一套下来,章圆礼脸都绿了。
他实在不能接受自己一个大男人被打扮成这样。
可天底下好似只有他一人不适,亲戚宫婢夸赞的夸赞,艳羡的艳羡,叫他又郁闷,又别扭。
直到朱邪品拿起了九翚四凤冠,章圆礼彻底急了眼。
“娘!我不戴这个!”
“想也别想!耳坠项链我都可以给你去了,但冠乃身份,决计不能免!”
章圆礼嘟囔:“男子戴凤冠,叫人笑话。”
“谁敢笑话你?哪个坤泽不是这么过来的?发髻再高点,两鬓再松些,对,就这样。”而后二话不说,将凤冠坐到了章圆礼头上。
章圆礼叫那赤金凤冠一压,脖子蓦然向下沉去,他顾不上别扭了,嚷道:“太沉了!”
朱邪品没好气道:“忍着!”
待妆容完毕,朱邪品为章圆礼着黑色素纱、穿十二色翟衣,缠金革大带,系黑色缀珠丝绦,戴玉佩,施玉环,一切准备停当,她忽而蹲下身,亲自为章圆礼穿上贴金青鞋。
章圆礼看着蹲在地上为自己穿鞋的母亲,心中忽而一酸。催妆来到门外,章圆礼一把拉起朱邪品,不肯走了。
“好孩子,快去。”朱邪品笑道。
章圆礼裹在繁重嫁衣下,红了眼。
“娘和爹送你去码头,你朱邪鹏表哥送你出晋国,都在呢,听话,快走。”
章圆礼仍不肯动。
朱邪品突然掉了泪,竟一偏头,不肯劝了。
众人连忙涌上来相劝。
一宫婢疾步跑了进来,没闹清状况,当先笑道:“齐王托人递来了催妆诗。”
话未落,一见这情形,傻了眼。
还是里头一人给她递了个眼色,她才连忙跑去求助皇后。
朱邪旭之妻原本在别间接待命妇,听闻后接了催妆诗匆匆而至,却见垂泪的劝不住,伫立的劝不动,倒显得手中的红笺碍眼了。
她连忙使个眼色叫人搀住朱邪品,自己亲自拉起章圆礼笑道:“陛下和姑父都在外面等你呢,快随嫂子出去相见。”
至门庭,拜父兄,章圆礼以扇遮面,叫朱邪鹏搀着,独自登上金铜檐。
乐声齐起,十二官兵抬檐,前有二十司兵持金银水桶铺设水路,后随檐床数百,上陈珠嵌宝器、绡金帐幔、席子坐褥等一应嫁妆,皆有禁军上四军相抬。章圆礼所乘檐前,还有宫嫔数十,皆真珠钗插,簇罗玲珑,十人引障,二十人提灯,之后便是红罗销金扇数把,将章圆礼檐子遮掩环簇。
皇后并朱邪品坐九龙轿相送于后,章圆礼父兄骑马于前。
红罗金袍,盈满长街,丝竹齐鸣,云霄回寰。
可那座可容六人之广的巨大檐子里,只有章圆礼一人。
扇不能放下,他举得手酸。冠十斤之重,他顶得颈痛。他端坐在这华丽的檐中,心绪忽沉忽浮,人声乐声,好似都与自己无关,都离自己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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