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南之徒(出书版)(44)
作者:马伯庸
管铺见三人久久不言语,颇为忐忑,以为自己哪里说错话了。
这时唐蒙沙哑着嗓子道:“有三年前的账契吗?”管铺赶忙回身,在货架后头翻找了很久,捧出一堆散乱竹简。这些竹简没有编连在一块,就一根根散放在筒里,而且每一根都是断裂开来的。
这种断简叫作“契”,也是秦人传下来的做法。商人做交易时,在一根空白竹简上写下货物明细与日期,然后将其一撅为二,买卖双方各执一半,他日若要对账或有纠纷,便拿着断契来核验。如果两枚断契的裂口严丝合缝,便可验真伪。
唐蒙盘腿坐下来,用力摩挲一下脸颊,一枚枚竹简看过去。黄同看不懂这些,橙水也摸不清这个胖子葫芦里卖的药,两人只能垂首立在旁边,静待着检验结果。
黄同盯了一阵,觉得实在无聊,他抬起脖子左右看去,恰好与橙水四目相对。
“黄同,你居然有胆子陪唐蒙跑来这里,也算你还有点良心。”橙水习惯性地讥讽了一句,火药味却没那么浓了。黄同冷哼一声:“不是只有你才关心延寿,我与他做兄弟的日子,算起来比你还长一年。”
“你们那也算兄弟?不过是被长辈逼着一道练剑的顽童罢了。我与延寿才是过命的交情,我当年不慎跌入池塘,若非他恰好路过扯来藤蔓相救,只怕我已淹死了。”
“我也出过力的好吗?你爬出池塘之后,是谁给你烧的野姜蛙汤驱寒?”
听到黄同的抗议,橙水微仰起脸来,极为罕见地浮现一丝少年气的笑意:“你烧的那汤太难喝了,我至今都记得。”
大概是这间店铺与外界隔绝,没有旁人在场。两人的话,比平时要多了些。黄同咳了咳,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想当初我们三个人多好,可你……可你…….” 橙水迅速敛起笑容:“你和延寿同是秦人后裔,可知道为何我态度不同?”
“因为你一直对我有偏见。”
“错!是因为任家早早就认命了,把自己当成大酋的臣子,当成南越人,毫不含糊;而你们黄家首鼠两端,身在南越,却还惦记着北面故土,永远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橙水目视前方,语气平淡。
黄同的怒火一瞬间被浇灭了。
橙水道:“你若想帮唐蒙,就该拼尽全力帮到头;若不想帮,从一开始你就别沾手。你先只打发甘蔗一个女孩去救他,然后冒险陪着唐蒙来西南亭,瞻前顾后,欲帮又止,又有什么用?”
黄同没料到,橙水对自己的小动作洞若观火,更没料到他会突然讲这么多话。橙水深吸一口气:“小时候你就是这种性子。记得咱们那会儿一起夜爬白云山。我和延寿都说抄近路一口气登顶,可以看到日出。你呢,又想看日出,又害怕山路险峻,结果在半山腰上上下下转了半宿-嘿嘿,这么多年,真的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那时只是想找一条最稳妥的路而已。”黄同试图辩驳。
橙水嗤笑起来:“想两边都不得罪,结果就是两边都得罪。你黄家本是开国元老,混成现在这样子是有原因的。”他见黄同脸色铁青,语气和缓了些:“但你这么怯懦的人,居然还愿意陪着唐蒙一起疯,好歹也算是对延寿有点感情。”
黄同“哼”了一声,脸色却微微发白。橙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推许你跟进这家铺子。在铺子里,咱们是失了一个兄弟的老兄弟,但出了这间铺子,仍是各为其主。”
“你就不怕查出什么结果,我回去禀报给吕丞相吗?”黄同哑着嗓子道:
橙水嘴角轻勾:“你们黄家真是昧于大势,不明大局。大酋称帝在即,此事已无可阻挡。你若看不清形势,早晚要被珠水冲刷下去。”
“你!”黄同捏紧了拳头,正要说什么。这时唐蒙突然高高举起一根竹简,表情如释重负。橙水目光一凛,快步上前,接过去看。
这根简,正是三年前七月的蜀枸酱契简,日期恰好就是武王去世当天。但真正微妙的地方在于,交付日期的位置,明显有被小刀削改的痕迹。
黄同和橙水都没看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后者最先反应过来,瞳孔一缩,大声喝道:“够了!”他伸手从唐蒙手里抢过那根契简,然后大声道:“这间铺子涉嫌大案,立刻查封,里面所有货物与卷宗,就地封存,人员就地扣押,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
无论唐蒙发现了什么,都不容他再继续深挖下去。南越国的事,该由南越人来终结。
唐蒙正要起身抗议,不防一阵眩晕袭来。他下意识伸手拽住旁边黄同的衣袖,却没有拽牢,整个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橙水疑惑地看过去,只见唐蒙脸色苍白,口唇、指甲发绀,四肢蜷缩环抱,大肚子瑟瑟抖动着。
“疟疾啊?”橙水脸色微变。这家伙可真行,居然顶着疟疾还在到处乱跑。
黄同蹲下身子,把唐蒙搀扶起来,后者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他之前一直强行压抑着不适,当决定性的证据出现之后,精神一松懈,反弹得极为猛烈。
橙水叫来两个卫兵,吩咐他们把唐蒙带走。卫兵粗暴地拽起唐蒙的两条胳膊,像拖死狗一样往外拖去,橙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此人是巫蛊之案的重要嫌犯,不能轻易死掉。”卫兵们听了,动作这才变得温柔了点。
橙水又看了一眼黄同,冷冰冰道:“闲杂人等,不得逗留。黄左将、请你自便吧。”黄同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到底发现了什么?杀延寿的到底是谁?”
橙水道:“黄左将莫急。待我彻底查明,自然会公之于众。”黄同怒道:“待你查明?现在唐蒙和证据都落在你手里,还不是你想怎么说都成?我看你根本不关心延寿之死,什么兄弟,你只是橙家的一条狗罢了!”
难得地,橙水没有用更毒辣的话反击,反而说了句暧味不明的怪话:“我是橙家的狗,你是吕家的狗。喜鹊落在猪臀上,大哥不说二哥。”黄同一怔,这是什么意思?这时橙水已经转身离开。
黄同呆立在原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带走唐蒙,眼睁睁看着所有文卷账册被封存。
唐蒙发现自己再一次置身于釜中,但这次的噩梦比上次更可怕。
各种美食山堆海积,令人目不暇接,可整个釜中忽冷忽热。他眼睁睁看着一张上好的髓饼架在急火之上,厚厚的一层髓脂都快烤煳了,里面的麦芯还是生的。唐蒙大急,要扑过去把火压小,可转瞬之间,炽热又变成了天寒地冻,旁边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菘炖羊汤,表面迅速覆上一层白膜。唐蒙气急欲喊,却被一口夹生的粳米饭噎住,不住地抖动……
不能容忍的异常越来越多,不可逆转的糟蹋越来越明显。唐蒙东忙西顾,天地都在疯狂旋转,混乱到了极致,
“喂!豆酱里不可以放蜜啊!”
唐蒙猛然惊醒,整个人几乎要被虚汗溻透,喘了好一会儿粗气,才算恢复平静。他回忆自己晕倒前的状况,自己应该是在莫毒铺子里强撑着查验完契简,然后疟疾发作,晕倒在地。他记得橙水就在旁边,这是把自己送回监牢了?可这不像啊……
梦里那些乱象,大概都是疟疾症状所引起的幻想吧?唐蒙自嘲一笑,发觉头脑一思考依旧钝疼。可他恍惚记得,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切不可忘记,只好强忍着痛楚,一点点把记忆从浑浊的梦境里过滤出来。
“喂喂,北人,北人,你还好吧?”
唐蒙侧过头去,先听见一阵叮当金属撞击声,然后看到甘蔗飞扑过来,在自己面前一步的距离停住了。她的脚踝上拴着一根长长的铁链。铁链的另外一头拴在屋角的壁柱之上。
唐蒙正要开口说什么,甘蔗拿着一个小陶碗递过来:“快,先把这个喝下去。”唐蒙低头一看,里面是半碗绿油油的浑水,不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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