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南之徒(出书版)(26)
作者:马伯庸
听梅耶的口气,这个家族和地名似乎在番禺很有名。唐蒙知道再问下去,大概她要起疑心了,于是随便敷衍了两句,便要带甘蔗离开。
梅耶如释重负,她望着甘蔗要离开的身影,忽然开口喊了一声。甘蔗转过头来,定定看向她。梅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半是挣扎,半是感怀:“你知道吗?你……你的眉眼和卓长生可真像。”
甘蔗的步伐猛然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向外走去。但唐蒙看得出,她听到那个名字,脚步有些虚浮踉跄,似是一条承载了过多货物的小舟,在风浪中狼狈颠簸。
这可以理解。一个反感北人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有北人血统,难免心情复杂,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他们走过酒肆前的几个路口,甘蔗忽然抬眼向前,双眼盈盈闪动。唐蒙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注意到对面坊墙下是一处摊棚,摊棚里的大甑热气腾腾,似乎在蒸着什么东西。
“我想吃这个,但我没钱。” 甘蔗抬手一指。
唐蒙心想她估计饿了好几天,赶忙说我请你好了,于是两人走到摊棚前。老板很是热情,转身从甑里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蒸物,放在半个胥余果的空壳里,还送了两碗浮着几滴油星的清汤。
唐蒙仔细一看,咳,这不就是角黍嘛。可他再仔细一看,又不太一样,这个“角黍”的形状更像枕头,个头更大,外面裹的叶子也不是芦苇叶。
甘蔗拿起一个粽子,说这叫裹蒸糕,是阿姆家乡的吃食。她熟练地拿起一个,解开水草绳,剥开叶子,露出里面绿澄澄的糕肉。唐蒙注意到,这鲜绿色似乎来自于外面裹的那片叶子。
“这边气候太热。我阿姆说,只有用野冬叶裹住饵糕,才不会坏得快。” 甘蔗双手捧着裹蒸,先咬去糕身的几个角,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唐蒙学着她的模样,也拿起一个,先咬角。甘蔗“噗嗤”一声笑起来:“只有小孩子才会先吃角啦,能快快长高长大。你都这么大人了,还想再胖一点吗?”
唐蒙尴尬一笑,张嘴咬下去,小眼睛霎时瞪得溜圆。
糯米的甘甜自不必说,这糕里居然还掺杂着一点猪肥膏的碎渣。这些碎膏大部分都融为热油,充分渗入到糕间,但口感并没变得油腻,因为有一股清香始终萦绕左右。那感觉,就像一群妩媚舞姬混入军阵,将杀气腾腾的攻伐之气安抚下去。
这清香应该是来自于甘蔗说的野冬叶。以叶压油,以油润糕,搭配堪称绝妙。凭他的经验,这裹蒸糕没有十几个时辰,恐怕蒸不了那么透。
“这个好吃,好吃!” 唐蒙鼓着眼睛,吭哧吭哧大快朵颐。甘蔗见唐蒙吃得开心,捧着糕喃喃道:“我每次问我的阿翁在哪里?为什么别人有,我没有。她都会笑,也不回答,就给我包一个裹蒸,说要黏住我的嘴。”
唐蒙咀嚼的动作,突然变缓了。
“那一天晚上,我想吃裹蒸糕,阿姆急着去宫里当值,就安慰我说等她回来,多给我包几个。可到了第二天早上,阿姆没回来,却来了很多奇怪的人,一个个都很凶,问了我很多奇怪的问题,带走了很多东西。我在家里等了好几天,也没见阿姆回来。我饿得受不了,跑到外面去,才知道阿姆熬的枣粥噎死了武王,畏罪投了珠水。阿姆不要我了,自己走了……”
甘蔗的声音隐然多了一丝哭腔。唐蒙把手掌按在腹部,感觉胃里在微微痉挛。
“阿姆没了,我就只剩一个人了。没人敢帮一个杀了大王的罪人的女儿,连房子也被占走了。只有梅姨好心,偷偷帮我安排做了酱仔。从那以后,我就每天背着酱篓,就在番禺港里转悠,听说阿姆就是在这里投江。从前我想吃东西,只要一喊,阿姆就会立刻做给我吃,所以我想到去江边告诉她,我想吃冬叶糯米糕,说不定她听说以后,还会回来找我,也许不会再抛下我了……”
说到这里,泪水吧嗒吧嗒滴在裹蒸上面,顺着摊开的冬叶流下去,嘶哑的叫卖声响起:“卖酱咧,上好的肉酱鱼酱米酱芥末酱咧,吃完回家找阿姆咧。”
声音哀哀,如同一只巢中雏鸟在鸣叫,但大鸟不可能再飞回来了。
唐蒙把手里的裹蒸放下,他知道甘蔗说的“也许”是什么——卓长生在甘叶去世之后,并没有停止蜀枸酱的供货,仍旧委托那一条渠道定期送到甘蔗手里。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女儿的存在。甘蔗一直在番禺港叫卖,一是为了陪伴母亲,二来也许一直期盼着,哪一天能见到父亲吧?
怪不得别人一打听枸酱来源,她反应就特别强烈。如果这个渠道被人占走,就等于是斩断了她与父亲的唯一联系。
奇怪的是,卓长生既然知道女儿孤身一人,为何不想办法把她接走?哪怕捎来只言片语,女儿也能稍得慰藉。这三年来,他就闷头往这边送枸酱,却始终保持着沉默。这人到底关心不关心自己的女儿?
这些疑问,唐蒙都回答不了,只好默默递过一方绢帛,让甘蔗擦一下脸。甘蔗撇撇嘴:“我对你已经没用了,你还在这里干嘛?” 唐蒙苦笑,这姑娘性子倔,脑子可不笨,说道:“这个蜀枸酱,是卓长生独家酿制,我就算回蜀地也未必能找到,还不如在这里打听。”
“我可不会说出去的,打死也不会说。” 甘蔗咬着嘴唇。唐蒙笑起来:“咱们不是说好的吗?等我为你娘还了清白之后,你再说不迟。在这之前,你就算讲了,我打死也不会听。”
甘蔗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忽然目光一凝,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她一指路口,说你去旁边那棵木棉树下等我一下。唐蒙有点莫名其妙,依言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甘蔗不知跑去哪里,过了好一阵,才抱着一个胥余果壳跑回来,双手递给唐蒙:“喏,我拿枸酱的渠道,就放在这里面,你拿回去好了。但得等我娘还了清白,你再打开来看。”
唐蒙先是一怔,不知这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双手接过果壳之后,看到上头扣着个木盖,才反应不过,不由得大为感慨。
这甘蔗看似柔弱,性倒却颇有决断。她知道“蜀枸酱”这名字一曝露,自己便失去了与唐蒙交易的独有价值。与其保守秘密,不如以退为进,坦坦荡荡地把秘密交出去,把对方当成君子来看待,还能博得一丝希望。
“你不要偷看。就算偷偷打开,也看不明白的。”
甘蔗把胥余果壳推给唐蒙,表情认真地提醒了一句。唐蒙看到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知道小姑娘到底还是很紧张。没办法,她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能彻底放弃挣扎,袒露一切,才能换取对方的怜悯。
“我知道了……虽然我不是君子吧,但守信多少还是能做到的。” 唐蒙收下果壳,郑重其事举起右手,“皇天后土为证,我唐蒙在此立誓,不还甘叶清白,不开此壳。如有违者,终生进食无味,如嚼白土。”
听到这起誓的词儿,甘蔗忍不住破涕而笑,这还是唐蒙第一次见到她笑。
第9章
唐蒙返回驿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甘蔗的胥余壳放进随身藤箱之内。
这箱子里放的,都是他沿途绘下来的绢帛地图,平时挂一把锁头,最为稳妥。可惜的是,他绘制的白云山地势图,不知何时遗失了,还得找时间重绘。
忙完这个,唐蒙找到庄助,后者正悠然自得地擦拭着佩剑,看来跟吕嘉谈得不错。唐蒙把调查结果如实汇报,庄助听完之后沉思片刻:“所以你下一步,就是去查这个任延寿?”
“对。赵佗死之前只有四个人在身边,吕嘉、橙宇、甘叶,还有一个就是任延寿。吕嘉和橙宇是同时去的,以他们两人的关系,如果有什么不轨,早嚷出来的,暂时没什么可疑的。甘叶又死了,只有他是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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