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南之徒(出书版)(21)

作者:马伯庸


二是番禺的坊墙并非完全封闭,在墙体之间开出很多小口,被一座座临时搭建的遮阴小棚所填充。这些小棚里大多是吃食摊子,有的是生剖瓜果胥余,有的是烧烤石蜜,还有的把一口大鼎摆在缺口,里面咕嘟咕嘟翻腾着各种杂碎。路过的人直接从鼎里捞一碗出来,就地蹲在街边吸溜吸溜。

唐蒙靠在牛车上,左右张望,如同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样。他早在番禺港内就知道,岭南人爱吃,可进了城才知道还是低估了。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前方路边出现一个瘦小的垂发之民,应该是番禺城民。此人赤裸上身,头缠布巾,正冲这边兴奋地叫喊。

唐蒙还以为这是岭南土著淳朴的欢迎,正要微笑回应,不防那人手里扔出一个黑物,飞过一条弧线正中脑门。他“哎呀”一声,顿时被砸得眼冒金星,差点从车上栽倒下去。再一抬头,那城民跑得无影无踪。

唐蒙暗叫晦气,忽然发现砸中自己的是个古怪东西,大如木瓜,皮色青黄,不是寻常的浑圆或长条形状,而是五条宽棱合并在一块。他把它捡起来,大小正好合掌一握,指甲抠进去,便有汁水溢出来。

他一瞬间不知道该先问问这是什么果子,还是先看看是谁砸过来的。

这一犹豫,很快有更多黑影从四面八方砸过来。他一边狼狈闪避,一边不忘分辨里面有橄榄、桃核、胥余壳碎片,还有一根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其他的就顾不上认了,只知道砸起来很疼。

直到黄同从后头驱马赶过来大声呵斥,这次意外的袭击才告结束。唐蒙把歪掉的头巾重新扶正,抬眼看到两侧坊墙上面有许多人影。随着视线扫过去,这些城民纷纷低伏,却有阴阳怪气的喊声从两侧的坊墙内抛过来:

“北狗滚回可!”

“五岭山高,摔死汝属!”

“侮辱先王贼,头立断!”

有些叱骂声能分辨出是中原音,有些纯粹是当地土话,听不懂,但语气肯定不是褒奖。唐蒙不太明白,他们明明是初次进城,何至于引起这么大的敌意。

黄同在坊墙根下来来回回巡了几圈,这才满脸尴尬地来到牛车旁,解释说大概是番禺城民们听信传闻,对尊使有所误会。“传闻?什么传闻?”唐蒙莫名其妙。黄同“咳”了一声,说南越武王在南越民众心目中声望甚高,他们想必是风闻奉牌仪式的风波,故而气愤。

他说得委婉,唐蒙旋即反应过来,看来这又是橙宇搞得鬼。奉牌仪式不是公开活动,知悉内情的就那么几个人,肯定是他第一时间把奉牌风波传回城中,而且添油加醋,变成一个“汉使欺凌先王”的故事。

普通百姓一听说汉使砸了先王的牌位,自然个个义愤填膺。他们可不懂“武王”、“武帝”之间的微妙差异,反正汉使最坏就对了,必须得夹道“欢迎”一下。怪不得进城时,橙水的眼神那么意味深长,敢情是等着看热闹呢。

“吕丞相……就任由他们这么搞?” 唐蒙把一截果皮从头顶撕下来,抱怨起来。

黄同苦笑道:“他们扔的只是瓜果皮骨,就算逮到,也不过几板子的事儿,反惹起更大的乱子。尊使多见谅。”

这大概是橙氏惯用的手法,不停在小处生事,一次又一次催动底层民众情绪,长年累月,潜移默化,慢慢营造出一种反汉反秦的氛围。只要沉浸在这氛围里,甭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唐蒙不由得暗暗感叹。橙氏这一手才是真正的“两全之法”。不停地挑事,闹成了,可以小小地占个便宜;闹不成,便借此煽起民众情绪,制造对立。对橙氏来说,怎么都是赚。两代之前,这些岭南土著还在茹毛饮血。在赵佗这么多年悉心调教之下,他们如今玩起心眼来可丝毫不逊中原。

接下来的路程,没再发生大规模袭击,但零零星星的窥探和敌意,却无处不在。最让唐蒙心惊的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孩跑到牛车旁,冲他吐出一口唾沫然后笑嘻嘻地跑掉。他的同伴们躲在远处的一处棚子下,轰然发出赞誉声。

一个黄口小儿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人,怪不得甘蔗对自己也是这样的态度。中原权威六十多年不至此间,只怕绝大部分南越百姓早忘了曾是大秦三郡子民。

但……这个局面是赵佗所乐见的吗?唐蒙心想。他看向前方的王驾,可以看到赵眜和庄助两个挺得笔直的背影,似乎谈得颇为投机,不知庄公子是否也注意到这些小臣的举动。

“哎,对了,这个是什么?” 唐蒙举起手里还那个五棱怪果子。黄同看了一眼道:“本地叫做五敛子。”

“为何叫这个名字?”

“南越这边称棱为敛,这果子有五条棱,所以叫做五敛。”

“好吃么?” 唐蒙最关心这个。

黄同看了唐蒙一眼:“好吃,就是有点酸,得蘸些蔗糖。不过这个都砸烂了……尊使你就别吃了吧?”

“谁说要吃这个了!” 唐蒙犹豫了一下,终究把这个烂掉的五敛子扔掉。

过不多时,车队抵达城内客驿。早有接待的奴婢分成两列迎候,手捧美酒丰穗、彩帛鼓吹,把迎宾之礼做了个十足,就连庄助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赵眜本想把庄助送入馆内继续聊,橙宇站出来劝谏说,在宫中还有收尾的仪典要举办。他才悻悻离开,临走前拽着庄助,说过几日请汉使入宫深谈。

唐蒙等到赵眜离去,这才凑过去,把百姓投果之事讲给庄助听。庄助正自得意,听他讲完之后,促狭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想不到在南越也能复见《卫风》之礼啊。这些百姓,莫非也知道唐副使的嗜好?”

唐蒙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跺跺脚,强调说这可能是橙宇的下马威。庄助不以为然道:“些许青蝇营营,能成什么事?我跟你说个好消息。适才我与南越王同车谈了一路,你猜如何?他居然也是我父亲的读者。我父亲的很多篇章,他都背诵得出来,而且解得甚当。”

“呃?” 唐蒙像是被枣核噎到。

“没想到啊,这个南越王久慕汉风,对中原礼乐文字很是熟稔,独恨南越能聊这个的人太少。这次见着我了,可算是伯牙之遇子期。” 庄助又是自得,又是兴奋,“我打算多跟他讲讲圣贤道理,趁机劝化,假以时日,赵眜莫说放弃称帝,就是举国内附,也不是不可能。”

庄助说着说着,忍不住挥动手臂,仿佛看到一桩偌大的功勋漂浮在眼前。

唐蒙总觉得庄助这股自信来得有些轻易,不过转念一想,岂不是正好?庄助若能说服南越国主,他就不必去做什么额外的事了。不料庄助一拍他肩膀,乐呵呵道:“唐副使,你尽快着手去办甘蔗的事。届时我在宫中感化赵眜,你在外面调查真相,内外齐攻,大事不足定!”

“其实吧……让吕嘉去查,岂不更加方便?他才是地头蛇啊。” 唐蒙还不死心。

“若这件事交给吕氏查了,汉使的价值何在?”

唐蒙顿时无言,庄助肃然道:“甘蔗这件事,切不可让吕嘉知道,须是汉使独手掌握。你记住,咱们不是来帮吕氏,而是为朝廷争取利益的。”唐蒙只得一脸晦气地拱手拜别。他先回到自己房间,换了一身露臂短衫,踏上一双木屐,这样就和南越人无异了。

正当唐蒙走出馆驿大门时,守在门口的黄同立刻迎上来。

“唐副使要去哪里?”

看来黄同是接了任务,要一直监视两位使者的行动。一个被汉军俘虏过的军官,难以再得到信任,只能干这样的活。

想要查甘叶的事,可不能让这家伙跟着。唐蒙想了想,咧嘴笑起来:“我这不是刚被砸了头嘛,想上街找几个五敛子吃。” 黄同知道唐蒙是个饕餮性情,适才又看到他被五敛子砸中额头,不疑有他,说我带您去吧,这番禺城里我最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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