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香(11)
作者:罗巧鱼
谢折一口回绝。
崔懿追了半晌,谢折未曾停留半步,仗着腿长步子大,将他甩出好远。
崔懿累得扶腰大喘粗气,喘完继续去追,明知谢折从来不近女色,仍忍不住气急败坏地斥道:“世家贵女你都置若罔闻,我就等着看,看你以后是能栽在什么样的女子手里!”
*
后罩房,烛烟如丝,香气氤氲。
贺兰香一身皎白孝衣,柔若无骨地跪在地上,在昏暗的光影下,好像一颗瓤肉雪白,清甜可口的梨。
她以袖掩泪,边抽泣边道:“不是忤逆将军的意思,实在是妾身胆小柔弱,又自幼长在临安,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惶恐不能自抑,求将军看在我怀有身孕,赶路不便的份上,容我留在临安,直至将孩儿平安生下,再遵将军之命前往京城,如此可好?”
要她随军同往京城的消息,是两日前传到的栖云阁,那时候她刚葬完谢晖,整个人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细辛怕她受不住,便与春燕商议,不急着将消息告诉她。
也是招人发笑,好像不告诉,她便不必走似的。
半晌无声,唯烛火烧灼灯芯的声音响在耳侧,滋滋几声,像夏末垂死挣扎的蝉鸣,又如热油烹心。
迟迟等不来面前那人的动静,贺兰香有点拿不准主意,干脆盈盈一叩首,哽咽可怜地呼上一声:“妾身求将军开恩!”
她连示弱的姿态都风情万种,叩首时腰后长发滑至胸前,窈窕的身段在发丝后若隐若现,越发美如花树堆雪,非凡尘中人。
乌案后,谢折正襟危坐,身姿如松,面无表情,一双眼眸冷冷端详跪在案下的女子,眼仁中分毫波动未有。
崔懿有点看不下去,不禁催促:“大郎,你倒是说句话啊。”
谢折道:“你退下。”
崔懿只恨自己多嘴,差点给了自己一嘴巴,不情不愿地行礼退下,临走向贺兰香投以一记同情的目光。
男人最易对貌美的妇人心软,更何况这妇人还怀有身孕,贺兰香简直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无辜”二字,比吃草的白兔还要纯良,毕竟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门被咯吱合上,烛火轻晃,映出地上一高壮一娇小的两抹影子,两抹影子重叠,分不清是谁在压谁一头。
“抬起头来。”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贺兰香的心尖下意识一颤。
她缓慢地将脸抬起,眼神又怯又柔地看向谢折,轻轻啜泣着,雪白的颈项因哭泣用力而染上一层淡淡胭红。
在她面前,谢折定定瞧她,本该多情的一双桃花眼,此刻却是比刀尖还要直白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贺兰香并不惧怕。
她的每一个眼神,表情,都不知提前演练过多少次,没人能从她的模样看出她心里真正在想什么,谢折也不能。贺兰香对此坚信。
“将军……”她趁着机会,嗓音轻微颤栗地道,“妾身真的不想离开临安,妾身好怕去京城,妾身真的好怕。”
这是实话。
留在临安这个土生土长的地方,她尚且能有把握为自己筹谋,待有朝一日脱离了谢折这恶犬,她也知道该往哪躲。可若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出了门连个路都找不着,她又该何去何从?
那是全然被动的处境,半点由不得她,她才不要那样。
看着贺兰香声泪俱下的模样,谢折眉梢略挑,片刻后道:“此言当真?”
贺兰香泪眼盈盈,轻声抽泣,“妾身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岂敢欺瞒将军?”
心中却道:不对劲。
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应该直截了当的回绝才对,怎会这般话里有话的发出反问,他什么意思?
贺兰香本都做好假装气急晕倒的准备了,此时事态一变,只得硬着头皮的周旋下去,猜测这姓谢的心里都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金灿灿的光影飞到贺兰香膝前,发出一声叮咚脆响。
贺兰香定睛看去,发现是那支找不着的鎏金宝簪。
几日过去,她都要把这茬给忘干净了,稍作回忆,方才想起在三日前的夜里,她曾握着这簪子,试图扎进受伤谢折的心口。
“贺兰香。”谢折忽然叫她的名字。
“你说你柔弱胆小,那么我问你,三日前你拿着这东西来我这里,究竟是想勾引我,还是想——”
他盯着她的眼仁,目不转睛,高大的身躯在玄衣暗影映衬下,是山峦般令人胆寒的巨烈压迫。
“杀了我?”
第11章 启程
谢折眉骨高,有压眼之势,看人时,像在眼底压了两簇乌云,不怒自可怖。
贺兰香绞在衣裙上的手指一紧,破涕为笑道:“将军在说什么,杀了你?妾身哪里有那个本事,妾身孤苦无依,已是自身难保,何来的胆量对将军行凶?”
她抽泣一声,双肩微微颤着,小心翼翼地捡起簪子,“这支簪子,不过是妾身当日走得急,无意落于将军手中,妾身多谢将军归还。”
她举手,将簪子簪入发髻,素衣金簪,更添袅娜气韵。
谢折不语,看着她,眼神渐深。
辽北有暴雪,大雾,望不尽的雪原,连绵无穷的苍茫乌山。
那些都是直白而残酷的存在,一眼能望穿的致命,容不得掉以轻心。
他没有想过,原来世上还有一种危险,披着楚楚可怜的外衣,内里却如蛰伏暗中的蛇蝎,不提防间,便会被狠狠咬上一口。
贺、兰、香。
他有点看不懂她。
*
夜深人静,草丛里的虫鸣都歇了,天上的乌云短暂散去,露出莹白少许月光。
贺兰香沐着清辉出了后罩房,与细辛春燕汇合那刻,整个身子都瘫软到了细辛怀中,手掌不停发紧,人也止不住哆嗦,后背的冷汗几近浸透衣料。
“怎么了主子?”细辛被她吓了一跳,“可是那人为难你了?”
贺兰香摇头,强作冷静地道:“回去再说。”
回到栖云阁,贺兰香上榻歇了有半个时辰,吃了盏温热的燕窝粥,如此才算缓和。
她回忆谢折看她的眼神,越想头皮越止不住发麻,心中清楚,他对她的所作所为都已心知肚明,不是她三两句话便能蒙混过去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
这是让她感到最不安的地方。
他可以因她遗留下的一支簪子推断出她对他有杀意,是否还会因其他微毫的破绽,看出她其实没有怀孕?
贺兰香不敢多想,越想越后怕,亦不敢再有其他动作,动多错多,她决定往后敌不动她不动。
就此提心吊胆的睡去,翌日清晨,两个丫鬟想伺候她下榻梳洗,唤了两声不见人醒,用手一探,才发现她额头滚烫,遍体清汗。
张德满被紧急传唤到栖云阁,诊完脉象只道无碍,开了两副祛寒的药,叮嘱人要静养,不可再劳心费力。
之后,老头欲言又止,一副想开口又不敢的样子。
贺兰香先发制人,苍白的容颜扯出抹冷笑,“我知道您老想说什么,你不想跟我去京城,想留下来,是吗。”
张德满顿时老泪纵横,哭诉自己年纪大腿脚不便利,侯府被灭那夜他恰巧归家为孙媳炮制安胎药,哪想便捡回一命,如今大难不死,残生便更想与家人一起,在临安好生终老。
贺兰香轻轻叹息一声,语气袅若幽云,“是啊,你想平安终老,我就不想,我就想客死异乡,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骨头被狗吃了,狼啃了,那样我就快活,开心。”
张德满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贺兰香瞥他一眼,咬字分明极轻,却显得格外狠重,“张老,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以后再与我提及此事,我便将你掩护我假孕之事全抖落出去,有一个算一个,咱们都别活。”
张德满一个趔趄瘫坐在地,浑身抖若筛糠,再不敢起异心。
窗外细雨如丝,蝉鸣呱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