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珠(98)

作者:花渡渡


仔细一瞧,王八书页的背面透着隐隐的墨迹,珠碧翻过一页,赫然瞧见另外四只并排的乌龟。

四只乌龟从大到小紧紧挨着,第二只与第四只的乌龟脑袋上画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四只乌龟下都有小小的字——爹、娘、绮、落。

笑与泪再次一起涌出,珠碧紧紧抱着本子,任泪水汹涌流淌。

这是今年生辰,他收到最贵重的礼物。

珠碧哭得累了,便和衣躺在妹妹的床铺上,泪珠顺着眼角划落,滴在枕头上,鬓角已彻底湿透了。

不经意偏头,看见床边有一个灰扑扑的布娃娃。珠碧颤抖着拿过娃娃看,娃娃身上的衣服有些熟悉,珠碧回想了想,恍然发现这不就是当年自己的衣服么?

指尖触摸到娃娃光滑的背面,有凸起,转了一面,珠碧惊讶地发现娃娃背后屁股上,用线绣着一个“绮”字。

……

所以,这是母亲亲手做的布娃娃,给娃娃穿上自己曾经的衣服,放在妹妹的床边,朝夕陪伴着她么……

朱云绮即便不在了,家里人却始终都记挂着他。那碗窝着两个蛋的长寿面;仍旧保存在书桌上自己曾经的本子;四只并排的小乌龟;还有怀里这只绣着“绮”字的布娃娃。

想到这里,珠碧的精神彻底决堤崩溃,他把娃娃抱在怀里,侧身蜷缩起来,哭得天昏地暗。

灵鹫伸手,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脸上的泪。珠碧哭成这样,自己的心也几乎要疼碎了,此时忽然有些后悔,也许不该带他来的。

追忆往事只是徒劳,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珠碧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发不出声,便只剩下如鬼哀泣的呜咽。

哭到精疲力尽之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浓鼻音,珠碧一边啜泣,一边闭上眼睛疯狂且贪婪地汲取这个家所有熟悉的温度。这一别,日后或许就真是永诀了。

两人维持着此时安静的状态很久很久,谁也没有提出要走。直到一声哗啦啦的门锁响动,两人才如梦初醒。珠碧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下来,怀中的布娃娃还来不及放在床上,灵鹫就拉着他隐去身形,娃娃无力跌落在地。

爹娘带着妹妹回来了。

灵鹫要拉着他往厅外走,珠碧顿住了脚步,看一眼么?

他鼓不起那个勇气。灵鹫却没有片刻犹豫,牵着他穿过了墙。

大门推开,透进刺目的阳光,门外熟悉的身影背着阳光前后走进来。

珠碧僵在墙角,好像风化了的纸人,轻轻一碰就会粉身碎骨。

十二年啊……

时隔了十二年,珠碧终于再次看见了父母的模样。

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数道皱纹,鬓发已然悄悄攀上白霜。

父母亲已不再年轻了。

珠碧颓然伫立,他看着记忆中熟悉的身影,想再叫一声爹娘,想像从前一样扑倒他们怀里放声大哭,可他此时只能无力地张开颤抖的嘴唇,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朱云落拎着大包小包,蹦蹦跳跳跑进来,一进来就动了动鼻子,疑惑地咦了一声:“好香呀!花花!”

父母也用力闻了闻,父亲疑惑道:“哪里来的花香味,怪浓的。”

母亲亦道:“是啊,奇怪,外头半点没闻着,怎地屋子里有这么浓的花香?”

糟了——

灵鹫眉头微拧,一下明了这股花香味从何而来,隐身能隐得去任何实物,却唯独隐不掉气味,珠碧身上的花香味太浓,自己与他呆久了故而没察觉到这一茬。现下只怕那枕席与布娃娃上都沾染着珠碧身上香粉了。

朱云落把带回来的糖果和玩具胡乱堆在椅子上就要蹦出去玩,母亲系着围裙唤她:“小落,娘说多少回了,东西不要乱放,把玩具放到房里再出去玩。”

朱云落瘪瘪嘴,哦了一声还是乖乖听母亲的话,提溜起玩具往房里跑。

就堪堪擦过珠碧的袖角。

不一会儿,她就抱着布娃娃和枕头咋咋呼呼地跳将出来:“爹爹!娘!我的枕头湿了!”朱云落撅着嘴,可怜巴巴地把枕头和布娃娃拿给爹娘看,“还有我的云绮哥哥也湿了!掉在地上都脏了,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它明明在床上摆着的!我还给哥哥盖了被子的……”

怎么掉在地上的?朱云落百思不得其解。

隐遁在墙角的珠碧浑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父亲走过来接过女儿手中枕头和布娃娃,上头果然带着一大块水渍,带着浓郁的花香,奇了怪了。

母亲忙走过来,看见娃娃脸上大片湿痕,陡然间一股荒诞的念头涌起,母子连心的直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怔怔地退了两步,“云绮?”而后她面向空气无助地呼唤:“是你回来了吗?”

“云绮——你出来看看娘,我知道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随后她几乎是扑到桌边,盯着碗头看了半晌,颤抖着双手几乎是以祈祷的姿态,一把掀开桌上倒盖着的碗头,可事与愿违,碗里的长寿面并没有一丝被动过的痕迹。

她忿然甩开丈夫的阻拦,双手捧起面条,泪水忽然决然而出:“今天是你的生辰,娘给你做了长寿面,你不是最喜欢吃娘煎得荷包蛋了吗?娘煎了两个,你出来吃一口啊!云绮——!”

有一些事情奇妙得无法解释,母子连心,她有强烈的直觉,她能感受到儿子就在她身边。

“十二年了……娘每天都在想你,你回来看看娘好不好?看看爹爹,看看你妹妹啊!”

无人回应。

深深的无力感与悲痛席卷上不再年轻的母亲心头,面碗跌落在地,摔成了一地碎片。

母亲已显苍老的身躯伏在桌上,瘦削的脊背因极度伤心而颤抖。十二年失去爱子的悲痛与刻骨的思念无情地将她吞噬,哭声溢出来的同一瞬间,珠碧也跪倒在地。

母亲的裙角垂落在地,只要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可他已然身陷泥潭地狱,他是地狱里腥臭腐烂的一团碎肉,如何能用自己污秽的手去触碰母亲洁白如云朵的衣角?

胸膛里的心一碎再碎,近在眼前却无法相认,甚至连声音也不敢发出一点的痛苦犹如利爪,紧紧扼住珠碧的喉咙,快要将他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了。

他只能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吸气,才不至于被这泼天痛苦活活啃食掉性命。

灵鹫看不下去,扶起珠碧要带他走,他却固执地摇头,他还想多看父母妹妹几眼,哪怕独自承受痛苦,哪怕他们看不见自己,他也想多陪在父母身边一会儿。

“娘……”朱云落憋了满眼眶的金豆豆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她知道母亲又在想哥哥了,她从后抱住娘亲的腰,哭得伤心,“你别难过了,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父亲长长叹了口气:“小落说得对。”他将妻女拥进怀里,“那恩人不是承诺过吗?他一定会带云绮回来的,我们就再等等,一定等得到那一天的。”

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没有人注意到墙边角落里,已积了一小滩浅浅的水洼。

灵鹫强行带走了珠碧,在来时的翠竹坡中现身。

泪水浸透了的脸颊一片湿凉,胸前衣衫尽湿,珠碧抬起绝望的眼幽幽地与他四目相对。张口,只发出了如鬼魅般嘶哑的呜咽声,猩红的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那是喉咙哭破后沁出的血,滑过下巴低落到地上去。

他已经没办法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了。

灵鹫颤抖着双手捧起他湿透的脸颊,细碎的吻犹如蜻蜓点水,洒落在他额间眼角,一点点轻啄去咸涩的血泪。

爱别离,爱别离。

人间至苦,果真痛入了骨髓。

作者有话说:

小珠珠啊,不当大官也没有关系的……

错的不是你,爹娘不会怪你的(·︿·)

第72章 往事随风

离开了竹林,珠碧失魂落魄地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他去到了曾经玩耍的山坡,那里红艳艳的野果一如当年压满了枝头,青草地上野花开得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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