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珠(50)
作者:花渡渡
一开始,聊得开怀舒畅,等到婆婆问到珠碧是作甚么的时候,珠碧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垂眸踟蹰了半晌,气息都有些不稳了,才开口胡乱诌了一个:“不才有几分粗略学识,在家乡一贵人府上当西席先生。”
珠碧垂着的眼眸始终不敢抬起来。
婆婆提起茶壶替他续茶,脸上笑意盈盈,道:“好,好啊。读书好啊,咱们平民百姓也就指望着寒窗十年考取功名,这一辈子可就平步青云啦!你这孩子这般聪明,老婆子我一看就知道你是顶顶有出息的。可有去试试考一考功名?”
珠碧将茶杯捏得紧紧地,指节都有些发白了,杯中茶水晃晃荡荡,一看自己心慌得不成样子,心想着不能叫婆婆看出异样来,连忙抽回手放到桌子底下去,揪着自己的衣裳,那衣裳不一会儿就皱皱巴巴,零星染上汗渍。
忽然一只温柔的手覆上来,轻拍他的手背温柔安抚。莫名地,传来令人心安的力量。
珠碧终于抬头,风轻云淡地对婆婆笑:“有,不过去年会试差了一点,落第了。”
婆婆哎呀一声,安抚道:“不要紧,年轻人往后机会还多着哩,皇天不负苦心人,下回呀,一定可以的。”
“多谢婆婆。”珠碧答。
父亲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企盼着自己考取功名,能登那金銮殿上封侯拜相罢。
他是极有天赋的,也很勤奋好学,当年私塾老先生最是看中他,就连自己生病了没法去学堂读书,他也会再放课后单独拎着书箧冒着雨来家里替自己补课,一补就补到夜半三更,直到确定自己都学会了才肯放心离去。
父母与老师的殷殷寄托,最终还是抵不过无情命运,造化弄人。
若当年不曾被歹人拐卖,如今的珠碧,或许已经三元及第,加金紫,入翰林了。
盘中的花生糖被珠碧吃的都见底了,婆婆笑吟吟地起身去一旁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解开上头的细绳,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许多花生糖,婆婆将其一块块取出放在盘子里,慈祥道:“喜欢吃就多拿一些,不用拘束,这糖是老婆子亲手做的,香着哩!柜里还有,看你喜欢吃一会儿拿一包走。”
“日后当上了大官,老婆子也就跟着沾光啦!到时给街坊邻居说,我做的花生糖大官都爱吃!”
珠碧心虚不已,嘴里满塞着的糖忽然有些咀嚼不动了。两腮鼓鼓的,连咽下去都困难。
他骗了她,自己根本不是甚么西席先生,也没有去考甚么功名,更做不了大官。自己只是一个伺候男人,成天被臭鸡蛋扔的下贱娼妓。
心里的苦水满得快要溢出来,珠碧低着头,兀自地往嘴里塞着花生糖,似乎害怕肚子里的苦水找到宣泄口,一不留神从从眼睛里流出来。
灵鹫见状制止住他还要往嘴里塞糖的动作,他岂会不知珠碧心里难受,但这么塞也不是办法,将茶水递给他,轻拍他后背,而后对婆婆道:“多谢您吉言,您的恩情,我们终身感念于心。”
有言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世人对读书人总是格外尊重,可是以出卖色相为生的娼妓之流那是下品中的下下品,在世人眼里,那是专拆别人家庭的婊子。
如果眼前婆婆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份,会不会与那卖鸡蛋摊饼的妇人一样?别说给自己吃花生糖了,只怕这一壶茶都会泼在自己脸上,再将自己扫出门去罢。
珠碧不敢想,只盼着小九快点洗完澡出来,赶紧找个由头告辞才好。
小九浑身猪屎臭烘烘的,自然要洗半天的,都半个时辰了还不出来,真让人坐立难安。
正此时那婆婆道:“快到午饭时间了,三位不妨留下来吃饭罢,正好尝尝我们这儿的干蒸鸡,可香哩!”
珠碧连连摆手,嘴里塞满了糖,又说不出话来,可他真的没脸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而汀州府人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既来了家里头就是缘分,断没有让客人饿着告辞的道理,婆婆这就站起身来:“来了就是客,不要客气了!你俩坐一会儿喝喝茶,我去让老头子逮只鸡来杀!”
还不等两人推脱,婆婆就笑意盈盈地走出门去了,灵鹫坐到珠碧身边,拽过他拼命往嘴里塞花生糖的手,将那黏糊糊的花生糖从他手里抠出来放到桌子上,随后一双宽厚的大手温柔地包裹上来:“珠儿,不要这样。”
人在紧张伤心的情形下,喉头酸酸涨涨,珠碧嘴里的花生糖咀嚼了半天也吞不下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一张嘴,碎屑便从嘴里纷纷掉了下来,黏在衣襟上,掉在地底下。
他有些哽咽:“我当不成大官……我也不是甚么西席先生……我只是个人人喊打的男妓。你看我满嘴谎话,是不是很讨人厌?”
灵鹫心头百味陈杂,伸手替他拂去衣襟上的碎屑:“怎么会呢。珠儿的心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脏的从来都不是你。”
明珠永远无暇,只是世间因利益熏心而为恶者泛泛,更不乏被精虫啃食掉一颗心的蠢恶世人。是他们把你推入泥淖,染上尘埃;是他们失去明辨善恶与共情的能力,并不是你的错。
灵鹫再一次将他拥入怀中,他说:“宁为蒙尘珠,不做人面鬼。珠儿,不要因为世人的短浅目光,而失去尊重自己的能力。”
他说:“只要你心如明镜,肉体干不干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说:“不论世人如何看你,你都是我掌心里干干净净的明珠。”
而这尘世到底也不是所有人都又蠢又坏,就好像这个慈眉善目的婆婆,她虽然年纪大了,耳力却好得不行,里头两个人的对话,她都听清楚了。
那只鸡还是杀了,处理好放进冒着热气的蒸笼,做成香喷喷的干蒸白切鸡,摆上了饭桌。
婆婆的丈夫抱来一坛酒,又拖来一只凳子,上头摆了个火炉,将酒倒出来放到上面煨着,等到酒液沸腾时,满屋飘着酒香。
老伯提着一只木勺舀了两碗,笑眯眯地放在珠碧与灵鹫的面前道:“尝尝!我们这儿自家酿的米酒,又香又甜!喝了暖暖身子。”
汀州府人爱酒,年年过节都得酿个好几坛,在冬至前后,家家户户就开始将今年刚收获且晒干的糯谷碾去谷糠,经一系列工序之后转入酒坛,待到春节到来,便发酵得恰到好处,可以启坛宴客了。
他们不仅爱喝,且非常能喝,来到家中的客人不喝过三巡,主人家压根都不放人走,灵鹫与珠碧自然不例外了,老伯一坐下来就要拉着两人拼酒,被正在摆碗筷的婆婆笑着训:“去去去,好歹先让人家把肚子填饱了。”
小九洗完澡出来,坐在一边,大人没动筷子他也不敢动,望着桌上的白切鸡流了好久的口水,还是珠碧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腿,小孩才高高兴兴地抄起来啃。
农家菜自然不比南馆里头的精致,但分量足,风味也地道,尤其是这道白切鸡,鸡肉软滑鲜甜,皮脆肉嫩,堪称完美。
婆婆笑眯眯地夹了个大鸡腿给他,道一句:“其实当不当大官也没甚么,只要心是干净的,作甚么都不脏。”
珠碧的动作,在刹那间停顿了。
只觉有一道雷从天上劈下来,直从他天灵盖劈到脚底板。
婆婆拍了拍珠碧僵硬的手:“别人或许会嫌弃你,但老婆子我不会。傻孩子,这么多年,受了不少苦罢。”
这么多年,珠碧早已可以将一切侮辱嘲讽当做耳旁风,却唯独听不得别人安慰的话语,一颗颗滚烫的泪珠汇聚在下巴,又滴落到碗里,珠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兀自掉着眼泪,快要将那碗干饭硬生生哭成稀饭。
老伯连忙起身去找来干净的布巾递给珠碧,坐下来颇有些埋怨道:“吃饭哩,干嘛说这些,看孩子都哭成啥样了。”
婆婆笑道:“想必从来没有人能与这孩子说说心里话罢,我要不这么说,他就太可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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