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珠(179)

作者:花渡渡


而那“人”的脸小巧精致,一点殷红的口脂好似妖艳的血,巧夺天工。

一曲舞毕,鼓声、铃声渐收。

四周安静如坟。

鼓面上诡谲的人形以一个“跪坐背弹琵琶”式舞姿做收尾,停顿在鼓面中心,人形不动了,生气也就随之散了。

赵景行蹙眉,他不喜欢鼓中“人”停下来,这让他感到莫大的痛苦。于是抓过身边一支漆黑筚篥,又径直吹起来。

一曲空灵的乐声自指尖流泻。

谁曾想,鼓面上的人形不再闻声起舞,甚至连最后的“跪坐背弹琵琶”舞姿都不再保持,哗啦一声萎散了,瘫在鼓面上,发出闷闷的咚咚声。

俄而像吊死鬼一般又猝然被整个提起来,收进了鼓后的黑布里——

悬丝傀儡。

细看之下才发现,数十根晶莹的透明细线在烛光下闪着隐隐的光。

赵景行腾地一下站起来,怒而掷了手中筚篥,寒声怒骂:“谁让你停下来——继续舞,继续!!!”

黑布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多时走出来佝偻着身影的老者,胆战心惊地提着傀儡走来,在赵景行跟前恭敬而惶恐地拜倒:“赵老板,时辰真的到了……不能再继续了啊!”

这名老者姓钟,是中原地区最有名的傀儡戏班“隆庆班”的班主,声名远扬,他不仅雕刻傀儡的本事一绝,一手操控傀儡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出场费格外高,要请他来演一场傀儡戏,就且不说价格了,光排队约期都不知道排到猴年马月去,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人,却已经在赵景行府上连续为他演了半年傀儡戏了。

每一天晚上都是这一尊偶,表演着这一类西域的舞蹈。

他虽不解,也在日复一日重复的操偶中感到疲累厌倦,但赵景行给他的报酬实在是丰厚到让他难以想象,故而即便厌烦疲倦,也每日都卯足了劲尽心尽力地表演。

然而天底下各个行当多少都有些行业忌讳,傀儡戏也不例外。

这个行当在清明、中元这两天是不能进行傀儡戏表演的,只因这两天是鬼门关大开的日子,阴间的鬼魂会从鬼门关回到阳间,看望阳间的亲人。

傀儡木偶雕刻的是人,惟妙惟肖的人。

鬼魂没有形体,老一辈的人说它们会附身在人形的物件中,出来替冤死的自己索命。

很早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惨剧,据说是大约一百多年前,还是前朝时,有一大户人家在清明节的夜晚请了傀儡戏班演了一场戏,戏目结束了,本该随着操偶人停下的人偶竟全然不受控制,仿佛有生命一般动作起来!

那天夜晚,全宅上下所有人包括傀儡戏班的操偶人都被傀儡木偶用丝线绞死,只逃出来了一个幸存者,是戏班负责打下手,收纳傀儡的一个年轻人。据他所说,那本该是木头雕刻的傀儡自己咧开了嘴角,从戏台上跑了下去,尖笑着展开操控束缚它的丝线,把全宅上下的所有人都通通绞死了!

后来,这个得以逃出生天的幸存者也疯了。在不久的之后用细线勒颈,自杀了。

这段传闻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它的的确确成为傀儡戏行当天大的忌讳,一直流传下来且每一代傀儡戏人都战战兢兢遵守,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老钟是正儿八经的傀儡戏人,自然非常忌讳这个。他已经胆大包天超时很久了,在幕后胆战心惊地操纵傀儡舞了很久,终于熬到一曲结束,现下是不论如何也不敢再继续下去了。

他苦口婆心地将利害都说与眼前这样腰缠万贯的富商说清楚了,可赵景行却没有半点惊骇的反应,反而痴痴狂笑:“好啊……好啊!!!附身罢!我求之不得——”

“曼曼……曼曼!回来看看哥……看看哥啊!!!”

“继续跳!不要停!!!”赵景行打开一箱又一箱金银珠宝,拽住老钟怒吼,“我不差你的钱!我有的是钱!你不要停……继续,继续舞!继续继续继续继续继续!!!”

可是钱财和命孰轻孰重,老钟岂会不懂?要是命都没了,他要金山银山又有何用?

“赵老板——恕小人真的做不到哇!”他哆哆嗦嗦从腰间扯下一条黑布带,就要将手中精妙绝伦的傀儡木偶的双眼遮住,然后将之放进黑匣之中。

赵景行怒火中烧,一把夺过老钟手上黑布带扔掉,失心疯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木偶,抓过一旁铃鼓,又鼓起节奏强烈的鼓点——

“叮铃铃……咚——咚——咚咚……叮铃铃……”

老钟吓得肝胆俱裂,几乎是跪倒在地哭爹喊娘地求他别作孽了,真的会出大事的。

“咚——咚——叮铃铃……”凄迷夜色里,清脆铃声让人头皮发麻。

老钟再也忍受不住,哪里还管甚么钱不钱,得不得罪的,抱着那只木偶就逃也似的跑了。

然而,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哐当——”一声闷响,有甚么东西重重砸地,赵景行闻声回头,只见一具无头尸在门口处摇摇欲坠,脖子断裂处鲜血如泉飚射而出!而后,无力倒在地上!

老钟,尸首分离!

赵景行面目骇得扭曲,瞬间瘫倒在地。

一阵阴风涌入屋来,鼓台上影影幢幢的烛火,“嗤”地一声尽数灭了。

袅袅青烟盘旋,消散。

一股浓烈的烧焦尸臭味,悄然蔓延。

·

“咯吱……咯吱……”

“叮铃铃……”

静谧的夜里,诡异的木头声响夹带着细碎的金铃声自赵景行身后传来,赵景行头皮发麻,浑身控制不住战栗,他许久不敢回头,呆立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曼……曼曼……?”鼻腔里那股熏得人头昏的焦尸恶臭越发浓烈,赵景行克制不住眼泪簌簌留下,“是你……回来了么?”

赵景行肩头一重,胆战心偏头看去——

一只漆黑的乌木手掌悄然搁置在了自己肩头。

乌木手指上,带着他从萨曼骨灰里找回来的那一只猫眼石戒指。在月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诡异的光泽,像怪物的眼睛,幽幽注视着他。

“叮铃铃……叮铃铃……”铃铛声,在他耳边再次响起,像地狱里的催命铃。

倏然,有一股冰冷至极的冷气钻入耳窝,赵景行再也坚持不住,骇然瘫倒在地,一只惟妙惟肖的悬丝木偶陡然掉在自己胸膛之上!

“啊啊啊——”

“咯吱,咯吱——”木偶明明无人操控,却径直扬起了头。木头雕镂的细长双目本是悲悯的垂眸状态,却陡然在一瞬之间睁开,满目只有漆黑的瞳仁,没有眼白,双目瞪如铜铃,鼔凸凸地爆出眼眶,恐怖至极。

冰冷的木质手臂,咯吱咯吱响着,它取下了束缚自己每一处关节的细线,展开,绕在了赵景行的脖子之上。

倏然往两边一扯——

“呃——”赵景行顿觉呼吸困难,费力地喘着粗气,脸色很快就发青、发绀,却泪流满面,“曼曼……哥对不起你……原……原谅哥哥……”

那根细线深深勒进了皮肉里,从伤处哗哗淌下鲜红的血,只再深一些,赵景行就一命呜呼,它可以带着他下地狱,再也不与他分开。

可……

木偶最后还是松了手,抽回细线,它到现在,还是舍不得要了他的命。

隐匿在房中角落里的提灯青鬼看了忍不住翻白眼,骂道:“没出息的笨蛋——小曼!杀了他——”

云舟怒目圆瞪,寒声叱骂:“谁害得你变成这样?他心中只有钱根本从来就没有你!你又心软了是不是!来之前,你怎么信誓旦旦和我说的!”

赵景行听不见云舟的声音,只能看见木偶颓然倒地,颤抖着木质的身躯,似是在哭。

木偶的身躯抖动半晌,哀哀哭声幽怨悲凉。

云舟实在是怒其不争,继续骂道:“就算害死你不是他,可他一次又一次食言,一次一次给你希望又让你绝望,你死后,他为你报仇了吗!?没有!他依旧留着罪魁祸首,他住金屋穿锦缎,日子过得可美了!这种人你还爱他做甚么!枉死城中那么冷,你拉他下去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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