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珠(115)

作者:花渡渡


姚天保人精一个,珠碧说的不错,事到了如今,他自己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他当然要尽早为自己做谋划,总不能真做了萧启一辈子的杀人刀,到终了乖乖束手就擒,任他卸磨杀驴的。

他的亲亲儿子珠碧沦落成如今这般模样,不能再为南馆赚钱,说得难听点,南馆半天梁子都塌了,这些日子的收入大幅缩水。云霜,云霜顶个屁用,长得平平无奇,嘴也不甜,更没有珠碧那般有哄得客人心花怒放心甘情愿掏钱的本事,哪里能顶替他的位置成为下一个荆都风月场头牌?

就算锦画还在,可人也不是驴,一次也只能接一人,连轴转别说身体吃不消,真被逼急了像珠碧一样鱼死网破,那可真就大家一起死了。何况自珠碧出事之后,锦画也已是伤弓之鸟,不见得会再因他说两三句软话就糊弄得过去了。

这些日子光是处理闹市瓢客的事就折腾得他焦头烂额的,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萧启是天潢贵胄,南馆虽大,真较真起来,也不过就是他手底下一个小小的产业,没了就没了,不痛不痒,但对他们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

姚天保被萧启轰出幽庭之后他便依萧启所言,料理珠碧接下来的事。

他不要珠碧轻易死去,又不让他好活,他的意思就是将珠碧永远锁在这座柴房里,让他日复一日饱受虫鼠啃咬,受尽折磨。

其心之歹毒,手段之酷烈,连他也不忍面对。他想去与珠碧说些话,可珠碧已经不肯再搭理他,连逢场作戏也不肯,所以姚天保即便有话与他讲,不论其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都再钻不进珠碧的耳朵里了。

对此,姚天保只能回避。他最后一点点良心,且能算作补偿给珠碧的唯一一件事,大约就是不再阻止其他妓子去到他身边。

然后,然后他就依萧启所言,派打手出去和他的手下一起找寻小九的踪迹,是要将他抓回来,让珠碧痛不欲生。

小九是萧启与珠碧斗的最后一张底牌,不甩出去,萧启不甘心。虽然珠碧嘴上说着无所谓,但心里是不是当真这么想的,谁知道呢?也许那其貌不扬的丑小子当真是压垮珠碧的最后一个稻草,只是珠碧害怕此时发生才故意这样说,他这样的人惯会演戏。演技炉火纯青到能把自己都骗过去。

所以萧启让姚天保派杂役和自己的人一起去找,一定把他给抓回来才行。

对于他的话,姚天保不敢不从。

萧启迫不及待想看珠碧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样子,他不信一个人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心中还会翻不起任何波澜。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

姚天保咽了口口水,恭恭敬敬站在萧启身前,连口水也不敢喝,弓着背说:“是,小九那小子已经在找了,区区一个小孩儿,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找到的,王爷您就放心罢。”

萧启翻着账册,平静道:“南馆近来,收益可是大大缩水了,我看这页进的账,下一页又退回去了,怎么回事?”

姚天保不敢隐瞒,将这些日子的一应细务都统统告于他听。

萧启冷哼一声,道:“当年你能捧得出云舟,云舟倒台后无缝捧得出珠碧,如今怎么就捧不出一个云霜了呢?是人老了,不中用了吗?”

“……”姚天保冷汗浸湿衣背,苍白解释,“王爷明鉴,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萧启不听他辩解,径自道:“我下次来,不想再看见这样的账册。南馆是赚钱的地方,不是收了钱又退回去的当铺。下次若还有钱平白退回去,你就自我了结罢。”

“还有,把你从前那些调。教手段拿出来,一月时间,我不管是谁,你若没有法子料理出一个新红牌顶上珠碧的位置,把收益拉回从前的水平,我便有的是法子料理你,你自己掂量掂量。”

“……”姚天保早已汗流浃背。

“暂且就这样,爷累了,该回去了。”瘟神暂时离开了南馆,姚天保瘫在地上,呆坐了一夜。

馆里的杂役在姚天保的授意之下,给柴房里钉了张木板床,当天晚上就挪了进去,铺上点干净的稻草。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不敢再过,怕萧启问罪。

珠碧躺在这张硬邦邦的床上,扭头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进来,他知道自己将要在这里度过这可笑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窗棂上结着蛛网,结网的蜘蛛却不知去向。

这里衰败萧条,但也不算孤寂,毕竟满屋子还有老鼠叽叽喳喳地在叫,时而窜过来窜过去,时而大摇大摆爬上木板床,踩他两脚。踩到伤口了,痛得他叫出声,声音却哀弱发虚,好似鬼泣。

他与老鼠,与这间柴房,与这座南馆,与这烂天烂地,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更脏一些。

唯一干净的,也许只有晦暗天空上这一轮不算明亮的月。

它暗淡无光,但始终皎洁干净。

看着月亮,想到那个干干净净却满口谎言的神,只觉得讽刺,可笑。

珠碧觉得脖子痒,忍不住抬手去搔,扯得手上锁链哗哗地响,来到脖颈处才甫一碰上后颈皮,便摸到硬硬的活物,抓下来一看,竟是几只油光水亮的蟑螂。

“……”冷不丁吓得抛掉,却落在脸上,珠碧吓得下意识张大嘴巴尖叫,却差点教它落尽嘴里,幸好一瞬间偏了头才躲过这一劫。此时珠碧已经故作淡漠一整天了。

他终于忍不住崩溃哭起来,眼泪再次像决了堤的河汹涌流出,嘤嘤哀鸣,在寂静的后院里,犹如鬼吟。这一哭就到后半夜,哭到前馆的灯都渐渐将熄,丝竹管弦卖笑欢愉声也沉寂下去,他的哭泣声就显得更加凄凉,乃至恐怖。

珠碧明白,今日所受的这般痛苦,不过堪堪只是个开头。

一个本就伤痕累累的人,今后就要被常年锁在这样鼠虫滋生的恶劣地方,会变成甚么样子,猜都无须猜了。

珠碧如今满心所求,唯有萧启早些遭到报应,死在他前头。他才好彻底解脱,然后痛痛快快,一死百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珠碧不知是晕还是睡,总之囫囵闭上了眼睛,暂时跌进黑暗的深渊。

再睁眼时,是被一阵轻手轻脚的开门声吵醒的。

天还黑着,但月亮已沉,由此可见,离天亮也不远了。

“珠碧……”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听声音就知道是锦画,还有小六。

珠碧立时挣扎起来,呜哑地“啊,啊”叫起来——

“嘘!嘘!”锦画抱着怀中物什扑倒他身边,急忙示意他安静,然后低声说,“我待不了太久,我和小六来帮你擦个身子包扎一下伤口,珠碧,你安安静静地,先吃点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珠碧动动鼻子,闻到一股好香好香的味道,鼻子顿时酸涩难当,嘴巴张开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

这些吃食是锦画昨夜接客时顺手牵羊顺回来的,以前的珠碧对南馆酒菜爱答不理,挑剔非常。如今这些残羹剩菜摆在眼前,对他来说却是珍馐了。

接下去还能不能吃到人吃的东西,都是两说了。

是些下酒菜并不是正餐,但有荤有素,也能囫囵填饱肚子,珠碧实在是饿极了,不由分说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趁这个时候,小六在一旁麻利地拧干帕子走来,替珠碧擦拭身上的各种混合物的脏污,一遍一遍擦,换过一桶一桶水,小半个时辰才总算将他收拾出个人样,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来。

伤口都和脏东西黏在一起了,这里没有条件弄得太干净,并且弄得太干净也没甚么意义,之后总是要弄脏的,所以只能草草清理一下,避免恶化,也让他能稍微好受一点。

他尽断了的十根手指,磨破了的十根脚趾,身上的烧伤、尖锐石头的划伤,以及被人打出来的淤青统统都涂了药,必要的地方还挤出淤血,小六也不嫌脏,上嘴去将脓血和脏东西吸出来吐掉,然后替他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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