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99)
作者:燕折雪
这样一块玉佩,华滟自然也有,只是她年岁渐长后这枚玉佩制作的璎珞渐渐戴不上了,也就收进了箱子。
她拿起那玉佩看了看,确实是皇三子华昇的记名玉佩。
“陈贵人,你这是何意?”华滟蹙眉问道。
只见陈贵人深吸一口气,随即拜倒,声音颤道:“妾将命不久矣,恳求把小郎托付给殿下,还望殿下他日能多照看他左右……”语调凄凄。
“什么?!”华滟感到不可思议。
陈贵人苦笑了一声,她伸出双手:“您看我的手。”
华滟凝神细看,只见陈贵人一双手惨白无力,伸在空中时,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再看她的口腔,牙齿已脱落不少,说话间牙龈还在出血。
华滟惊疑不定:“你这是……服用了丹药?”
陈贵人默默点了点头,她苦笑道:“妾常侍陛下左右,陛下近年来常命人炼丹进贡,邀妾一同服用,妾不敢拒,本以为无碍,岂料……出京这些时日,常觉头晕目眩,牙齿也掉了不少,行路进食皆要人服侍才行。今晨起来又见掉了两颗大齿,漱口时满嘴鲜血,自知大限将至,妾本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郎……”说到这里时她扭头往屏风里看了一眼,眼底满是母亲的柔光。
华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屏风后隐约可见一具小小的身体正在安睡,鼓起的小圆肚子正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
陈贵人道:“陛下……妾知他品性,他是恨不得随着先皇后一道去了的,小郎唯一能指望上的只有您了!您是他姑母,妾求求您,看顾他一二吧!”说着她就俯下身去咚咚咚地磕头,一下又一下,头颅接触地面的声音沉闷无比,听得华滟满心苦涩。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放心,我一定、我一定……”说到一半,华滟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用手把陈贵人牢牢地箍住,好叫她不再叩头,陈贵人本就是凭着一腔蛮气,趁着今日宴请时偷偷将华滟请过来托付儿子的,华滟应了这一下,她强撑的一股气力顿时就散了去,倘若不是华滟还拉着她,她只怕下一瞬就要伏到地上了。
陈贵人想起自己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又辗转多地进宫,入宫后因服侍笔墨时因为侧脸肖似先皇后被皇帝拉上龙榻,怀孕生下儿子,本以为起码苦尽甘来了,可她没有想到大厦将倾,而她这只躲在大厦下的蚂蚁也不能免除影响,覆巢之下本无完卵啊。
她跪在地上,华滟坐在椅上,一坐一跪,一贵一贱,两个女人,两种身份,不同的人生,此时此刻却因同一种感情而心照神交,惺惺相惜。
拭去眼角泪水,华滟扶了陈贵人起来,正色道:“我答应你。将来,倘若你……我待华旻如何,就待华昇如何,他们两个我一视同仁。都是我的亲侄儿,你不用担心。”
“好!好!妾谢过殿下!”陈贵人这才冁然而笑,又端正再行一礼。
也许是方才她们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屏风后传来孩子的哼唧声,想来是被吵着了。
陈贵人连忙绕过去看孩子。
华滟也跟着过去。
只见陈贵人半蹲在床边,一边用手轻轻拍着躺在床上的小娃娃,一边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温柔曲调,须臾,那孩子就在陈贵人的安抚下再度入睡。
华滟就站在屏风旁静静看着这对即将分别的母子。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哄睡儿子后,陈贵人起身,朝华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孩子近日来经常发烧,他不舒服的时候睡觉就要妾来哄。”
华滟点了点头。她眼神扫过方才被陈贵人阻挡了视线的床头,惊讶地发现了孩子的枕边放着一卷书。她眼力很是不错,轻而易举地就能辨认出那卷书封皮上的字,是《资治通鉴》的其中一册。
也许是华滟脸上的惊讶神情太过明显,陈贵人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发觉她在看那本书,以为有什么不妥,便取来交给华滟,忐忑不安地问她:“殿下,是这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华滟接过来,翻了翻,确定是《资治通鉴》无疑,她想起方才在窗外听见的对话。
“‘我的儿,不是叫你好好睡觉的吗?怎的又在看书?’
‘阿娘,我睡不着嘛。阿娘,书里有故事,好看……’”
……有故事的好看的书,是《资治通鉴》?
华滟沉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问陈贵人:“这书,他真的能看懂吗?”
陈贵人顿时面露骄傲,她虽不识字,但心里也知道能识字的是聪明人,也因此儿子小小年纪就开始看书,她只有鼓励没有阻拦。
“能,小郎自小就聪明,他不仅能看懂,还能给我讲故事呢。”陈贵人语气中满是对孩子的自豪,说到这里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引着华滟去了屏风旁,指着一处痕迹说:“您瞧,这是我们刚搬进来时,小郎见了那屏风后拿笔写的。”
华滟俯身去看,见上面歪扭的字迹题了四句诗,正是:泰山一叶轻,沧浪干滴水,我观天地间,何啻犹一指。
联想奇特,口气不凡。
华滟悚然一惊。
她问:“我记得,华昇仿佛还不曾入学?他会写字?”
陈贵人答道:“是呢,他同我说,有时陛下写字时他在旁边看,便记下来了。”
华滟陷入沉思,倘若陈贵人所言非虚,那么华昇便是一个真正的早慧神童。
他是长兴三年生的,如今才是长兴六年,怎么算他也不过四岁而已。
第94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4
华滟一时心绪复杂。
倘若是太平时日, 有华昇这样一个聪慧的皇子,那是大夏之幸。可如今盛世已倾,连贵为皇帝都不知将有怎样的结局, 这样一个早慧的孩子,不知是幸还是悲。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贵人虽只是一介宫女出身,但她敏锐地觉察到了华滟情绪上的变化,急急问道:“小郎……是有哪里不妥吗?”
“你且放心。”华滟安抚她,“我只是在想,这样一个聪明孩子, 要该怎么教导他才是。”
陈贵人这才稍稍安心。
因为顾忌三皇子的睡眠, 在陈贵人重新安抚他入睡后,华滟与陈贵人就移步出了内室。
站在许子攸绣闼雕甍、丹楹刻桷的精美庭院里,陈贵人握着华滟的手, 说着说着再次泪盈于睫。
华滟见她憔悴如斯, 侧脸依旧妍姿妙丽,一打眼望去, 果和先太子妃有五分的相像。
这日后来华滟没有再回宴席,从陈贵人处离开后她就径直回到了暂住的别苑。
据许府下人说,这一日的宴请一直持续到了三更。金乌西沉后没有了光亮,佣人就取来小儿腕口粗细的牛油蜡烛点燃, 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美酒佳肴吃尽了,便有柔顺而美貌的侍女撤下残羹冷炙, 复又送上一席席珍馐美馔, 珠翠之珍, 极为甘美;舞女乐师所作的歌舞看厌了, 便有娇女妖童小意服侍。
这一场宴席,吃得可谓宾尽主欢, 无人不满意!
特别是太原守备许子攸,一张酷似狐狸的白净面庞上,笑得眯成一条缝,简直都要看不见眼睛了。
主人家喜的是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势,应邀前来赴宴的各地“诸侯”及守将们喜的是将来高官尊爵的权柄,至于皇帝?
他们哄堂大笑,这个病得人尽皆知的病秧子,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
皇帝御驾在太原城驻跸了两个多月,期间每隔几日太原使君许子攸就会前来拜见,并时不时带上些他的亲故子侄一道入行宫,任谁也看得出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是这些时日北方局势大好,胤国公所率兵马已同鞑靼人打过了几场战,其中有赢有输,但大体来说还是胜者居多,上京城也被夺了回来。人都以为,不日就要恭迎皇帝大胜还朝了。
华滟既忧心局势,但迫于种种原因不能得到前线消息,温少雍便凭借自己的身份便利,时常骑马出入太原,一待就是四五日,一半是为了提防太原守军异动,另一半嘛,就是为了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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