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89)
作者:燕折雪
“嘶——”冒着热气的肉排被切成棋子大小的小块, 撒上孜然香料, 在小碟里被充分地翻滚裹匀佐料后塞进了她手里。
温齐正背对着她蹲在那炉子前鼓捣着什么,青衫下摆被掖进了腰带里, 头也不回:“快些尝尝,我好久没有烤过肉了,不知道这手艺有没有退步……”
华滟恍如梦中,也不知道温齐在搞什么名堂,木然地用他塞进来的一双筷子挟了一小块肉放入口中,因那烤肉还冒着沸然的热气,她只小小咬了一口。
咀嚼了没两下,下一秒她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口中的肉排肉汁丰沛,油脂充分地融入到了肉质纹理之间,嫩得仿佛入口即化,而芳香浓烈的佐料恰到好处地给这烤肉增添了风味,入口更为醇厚肥美。
“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温齐另端了一碟子分好的烤肉,在她身边坐下,笑眯眯地看她吃。
月上中天。
身边人不知何时退下了,这偌大庭院中,只有他们两人。
华滟咽下一块烤肉,转头看向他,犹豫问道:“齐哥,你怎么想到这——烤肉?”
温齐却笑而不语,趁她又回头的时候叉了一块喂进她口里。
“你、唔——”
待华滟有些气急败坏地嚼着口中多出来的食物时,温齐抬手往炉膛泼了一杯茶水,“嘶啦”一声那火就灭了,余下暗暗发红的余烬。
只听他声音轻快道:“今天接了周弟的信,还有他捎来的边境黄羊,那黄羊肉是新宰的最是新鲜不过,我就讨了一只来。我这烤肉的手艺快十年没有练过了,怎么样?味道还成吧?”
他偏过脸来,一只手肘撑在膝头上,一只手端着碟子,见她口中食物咽下去了就适时地抬起到她面前方便她夹取。俊美面容上,眼眸弯弯,含着十分的笑意,只专注地看她一人。
明明是夏末时候了,迟暮时分也有了寒露,但那一膛柴禾余烬幽幽散发着热量,连同身边人专心一意的瞩目,竟叫华滟挨着他的半边身子火热无比,背上生了细密的汗。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复杂:“你这是何必?堂堂摄政王、胤国公,竟亲手做炙,说出去旁人怎么想……”
一根手指竖起抵在她唇前。
“我才不管旁人怎么想,我只在乎你的想法——”温齐决然又温柔地说道。
他说:“对不起。”
他说:“随波,昨天、还有今天,都是我不好,我要向你赔罪道歉。”
他低下头,眼眸里闪动着她从未见过的光彩,那样专注又温柔地看着她,光只是看着,便叫她手脚发软。
第84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4
月影朦胧, 淡淡的薄光透过冰裂纹窗櫊落了下来,被垂至地上的帘幔搅出一圈圈的涟漪。
恍若随风动的鹅黄绸子。
床角的两枚青玉鱼钩下,轻喘娇嗔循着热腾的汗气, 在床帐扑闪间透了出来。
门口守夜的小丫鬟正打着盹,冷不丁被那极轻极细的声息惊醒了,在浓浓夜色里红了脸颊。
传过两次热水后,华滟已是累极,然而仍是睡不着。
她整个人被温齐侧抱在怀里,肩头上便是他均匀的呼吸。她忽得转过身, 用手指虚空点着, 细细描摹他的容貌。
眼前这个人,这睡在她身边的枕边人,她真的懂他的心思吗?这五年来他并不是时时刻刻陪伴在身旁, 每逢换防之日, 她总要早早命人驾车去令瑛山,登高望远, 好第一时间能望见他归来的身影。
然而,然而。
那些微小的细节,便如枕席之下洒落的珍珠,初初看不出什么来, 待到真身躺下,才觉处处有佯。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华滟少年读书时, 也曾读过高宗这首小诗, 当时她是什么反应?好像微微一哂,转头对华沁说:“倘若我要成婚, 我绝不要做那至疏夫妻!我要觅的良人,也绝不会像世间庸俗男子一般!”
时移世变,当时言笑晏晏伴她身旁发华沁早已烟消玉损,而她觅得的良人,真是良人吗?为何他不早说要将侄儿接来?为何他不对她言明江南变故?
华滟眼皮似有千钧重,渐渐地,那纤细的眼睫支撑不住了,重重地砸下。
远远的梆子声在静谧的夜里荡漾入她耳中。
下一瞬,她脑颅之中似有利刃刺入,不停地搅动!华滟在压抑到极致的沙哑的尖叫声中跌倒床底,眼前一片空白,等到无数双手前来扶她时,她才迟缓地明白,原来那声音,是她自己发出的。
一张厚重的带着温度的褥子将她紧紧包裹起来,牢牢捆住她的手脚,她动弹不得,然而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尖锐刺痛叫她无法正常呼吸,大喘息间,眼前黑漆视野逐渐褪去,她哆嗦了一下,一抬眼看到摆在拔步床侧面的黑檀斗柜。
那是她的嫁妆。
皇家工匠耗时十年打出的一整套紫檀家具,鬼工输大巧,神力逞奇才。木理雕龙制,梁文紫凤裁。那凤凰的喙角似乎还泛着清漆的油光,兀自昂首立着。
痛。
太痛了!
浑浑噩噩,周遭声音嘈杂,一盏又一盏灯点亮,晃得她有点头晕。
在烛火跳动的瞬间,在头颅里利刃搅动的间隙,她微眯了眼,猛然一挣,扑向那昂立的凤首!一撞!
有温热的液体循着她的脸颊滑落,终于,在她头颅里叫嚣着狂谑着舞动着的那股力量,冲了出去。
她终于感到一丝丝的宁静。
好吵啊,是谁在吵?简直吵死了!
她闭了闭眼,眼前是一张惨白的面容,华滟恍惚间想起来,母后去的那年,她偷偷跑到水陆大会上见到的纸扎,那些没有生息的人形,也都有这样一张惨白的脸。
天边淡淡泛起鱼肚白。
御医从房里出来时,温齐手上的伤口刚刚包扎好。
他眉眼本就深邃,如今脸上失了血色,愈发惨淡,连唇色都是黯淡的,说话时都在发抖:“殿下……怎样了?”
御医也算是看着华滟长大的,发须已白,熬了一夜他的脸色也不见好。听到温齐问话,他叹气:“睡下了。”
只字不提病情。
温齐不是不懂。他的身形立刻晃了一晃,唬得下人们纷纷伸手来扶他。
如今这府中主人已经倒了一个,可千万不能再倒一个了。
御医年纪姑且能做他祖父了,瞧着温齐这般模样甚是可怜,眼神落在他垂下的袖上,那才包扎好的一截白纱上又有殷红血珠渗出。他摇摇头,示意温齐坐下,吩咐小童开了药箱,重新取出金疮药给他包扎:“王爷手上这伤也需得重视起来,殿下那一撞力道可不小,您这手也是凡胎肉掌,这挡了一下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殿下的病是老样子了,用上药了好好养上一段日子便可好转,但您这伤可是实实在在的,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您不说养上一百天,便是您也不想等殿下醒来时见到您伤口未愈如此严重吧?”
一番话说得温齐老老实实坐下来任他动作。
只是无论御医手上轻重如何,温齐都仿佛纸人似的,没有痛觉,不知冷热。
待收拾停当,温齐起身送客,那御医不意他连送了三道门,眼看就到角门了,忙对温齐道:“长公主这头疾发作了几年,老朽也就看了几年,不敢说能医治好,可也略有所得。”
温齐道:“您请说,齐洗耳恭听。”
御医便道:“其一,气候冷热交替突然时,易犯;其二,疲劳至极时,易犯;其三,痛心伤臆时,易犯。只要平日照料得当,少有刺激,便能相安无事。倘若犯起病来……”他一声长叹,“老朽也无能为力。”
温齐怅然。
御医话锋一转:“听闻殿下这几年来常用芙蓉膏,倒是不怎么有今日之状况。”
温齐岂能不懂他话中音,忙道:“您是说,那芙蓉膏,对她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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