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83)

作者:燕折雪


——温齐说,有件礼物要送给她。

他去准备礼物了。

一只螺钿漆银的朱底盒子被推到华滟面前。

“这是?”华滟询问着看向温齐。

温齐以目光鼓励她打开:“你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雕琢成镂空花瓣纹样的盒盖被抽开, 盒中盛放的东西渐渐露了出来。下一秒,华滟脸色大变。

“你这是什么意思?”华滟倏然起身,手指石桌上的漆盒,冷冷地问。

温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亦起身,走到华滟身边,试图扶上她的肩膀安抚她。

然而立刻,华滟就抽身离开了。

她只是冷冷地侧首望着他。

华滟今日从宫里出来便去了惠林寺上香,回府后一身流霞锦的宫装尚未换下,便应邀来了振鹭亭。如今站在温齐身侧,纵使个头才到他的下巴处,但那一身的气势,已不容人忽视和小觑了。

温齐这才恍然觉察到,在他离京奔波的这些时日里,华滟早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了。

华滟盯着他,纤长的手指点上那只螺钿盒子,一字一句问道:“这就是你要送我的礼物?”

华滟站在开得极盛的花树下,一身雍容宫装,满身华贵气度,小巧的下巴微微上扬,涂了胭脂的唇紧抿着,而她的眼瞳,如同绾起的漆黑发髻一般,黑得发亮,一眼望去,深不见底。

真的长大了啊……

温齐在心里叹道。

他再次伸出手去,揽过华滟单薄的肩背。

这一次她没有反抗。

温齐感到怀中人的肩背稍稍软了下来,便立时抱她入怀,手掌一遍遍地抚摸过她的脊背,如同哄睡小婴儿一般,以极致的耐心和细致,去安抚、等待她的情绪恢复平静。

华滟在他怀里瓮声问:“你为什么要送那样的东西?”

温齐视线微微下垂,落到那匣子里——这木匣子在方才二人的动作间已经被推开了盒盖,其中盛放的东西大剌剌地暴露在了阳光下,投下一道深绿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碧玉烟斗。

“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的!”温齐苦笑着安抚,垂下眼睫,“我哪能不知道你的忌讳呢?”

永安公主因先帝病故,最讨厌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吸食寒食散、旱烟的人。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送只烟斗给她?

华滟虽没有说话,但是温齐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了这个疑问。

温齐放在她,将那只碧玉烟斗从盒子里拾起来,拉开了第二层。

任谁也看不出,这小小的盒子还另有玄机。

他从隐藏的第二层中取出一只圆润的白瓷小扁盒,上面烧绘了半朵鲜艳的芙蓉花。光看小扁盒的形制,却是和市井间盛放胭脂水粉的东西差不多。

温齐打开了这只芙蓉盒,其中的膏体呈现出一种绮丽的粉色,还带有异香。华滟似乎被勾起不好的回忆,不由得皱起了眉。

昔日烟雾缭绕的宫室,再一次出现在她的回忆中。

“这是大食进贡来的芙蓉膏,须以烟草为引,用烟斗吸食。用之,可祛瘀镇痛。”温齐的声音格外宁静,“这是我为你寻来的药。你不是常有头疾侵犯吗?”

第78章 麝香微度绣芙蓉3

华滟皱起了眉:“可是……”

温齐竖指抵在了她唇前, 眼眸低垂,目光温柔:“先试试,如何?”顿了顿, 他又道,“你就当做……是为了我。”

可惜后半句话声音实在太低,华滟并没有听清。

她的注意力仍在那只鲜浓流翠的碧玉烟斗上。

尽管她心底对于先帝的感情极为复杂,甚至认为他的死是死有余辜,但出于一种微妙的怜悯和同情,她仍然不想多碰一下烟斗, 这个曾令这个日暮帝国的皇帝陷入癫狂和混乱的东西。

先帝服用寒食散, 起先只是用鼻饲之,后来瘾症渐重,鼻嗅口服犹不满足, 恰此时罪庶人华湛为皇帝引荐了一位道士, 先帝一边服用丹药,一边用上了道士进呈的烟斗, 燃烧妖道以秘法炼过的寒食散,吸食燃烧时那灰白的烟雾。

华滟不止一次看到过皇帝吞云吐雾。

在最后的那半年时间里,随着皇帝宫室的烟味加剧,他的身体犹如被人吸食了精气似的, 迅速地消瘦下去,曾经能力挽八石弓的臂膀, 最后竟连喝水的茶碗都拿不稳, 以至于落得个那般下场。

华滟深以为戒。

可是温齐, 他曾在她昏睡时耳旁低语, 他发誓,此生都要守护她, 永不伤害她。也许那时温齐以为她深陷睡梦中,才会吐露如此的誓言,可华滟切切实实听得真切。

她该相信他吗?

那有着奇异香气的芙蓉膏,真的能缓解她的头疾吗?

温齐低声道:“无论如何,先试试吧?已叫太医院瞧过了,这是舶来的药方子,他们虽说不出个究竟来,但是暂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我在南地听了下人来报,说你每日每夜都睡不安稳,这长久以往,岂不是要耗干心神,减了寿命。”

他温声低哄着:“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温齐平日里是何等威严!自他率兵来援、执掌军务大权后多以冷峻肃然的形象出现,便是华滟,也稍有见他这伏低做小的模样,一时竟呆住了,瞅着温齐一双蓝眼睛眨啊眨,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方才的怒气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温齐也笑了,手指点了点她面上的笑靥,摇了摇头。

华滟扬声喊了女使过来,将桌上那只匣子收了,归置到房里去。

垂眸望去满眼是秋日金辉灿烂的阳光,暖洋洋地落下来,烘得人骨头都酥麻,华滟走在他面前,挽了女使的手臂,一蹦一跳地,依稀有了初见时的活泼模样。缂丝的裙摆如水波般荡漾出去,淡红的绫裙在眼前一晃而过,好似绽放的石榴花。

长兴帝登基的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

长兴二年,大暑。

青陵台。

石榴花已经开过一茬了,如今花落结果,一只只青涩的小石榴只有指肚大小,躲在枝叶后,直看得人垂涎欲滴,忍不住想象等果子成熟后是何等滋味。

然而满宫花树,唯有寒露殿一处花枝零落。

殿前柱朽石阶破碎,彩绘凋零,朱漆檐柱上爬满了长脚蜘蛛,结了一层厚厚的蛛网都落满了灰尘。两扇殿门也都半遮半掩地倚伏在门架子上,光看那锈得掉渣的门钉,只怕轻轻一推,这两扇腐朽的木门就会轰然倒塌下去。

倘若不是门口处被摸得锃亮的石狮子,几乎都看不出,这儿还有人住。

当然,依着殿门那副模样,自然是无法进出的。只看爬满了宫墙的爬山虎枝叶下微微一动,就有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墙根处钻了出来。这身影极为瘦小,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模样,加上穿了一套较之身量尤为宽大的灰色衣裳,就更加像个小动物。

这孩子出来后就沿着墙根一路走,几乎把自己的身影完全掩映在葱绿的树丛下,待走到寒露殿旁一棵半死不活的花树下,就将自己蜷缩起来躲到了一旁。

没过多久,一阵窸窣声后,一个粉衣宫女悄悄走了过来。她站定后见四下无人,便两指并拢嘬起吹了几声,几乎是同时,这孩子便从旁走了出来。

粉衣宫女瞧见这孩子,不由得面露微笑,将自己带来的一只竹篮放下,取出里面装的绿豆糕、白馒头、炊饼等物。那馒头是才出锅的,又大又暄,孩子顾不得烫手,两手各抓一个狼吞虎咽地就往嘴里塞,没一会儿两个馒头就吃光了。

这孩子还要探出黑痩的手去抓,被粉衣宫女拦下了:“乖啊,姐姐这回足足带了一篮子,够你吃好久的了,馒头这东西你已经吃了两个了,再吃就要肚子疼了。你才丁点大,胃里能塞多少东西?乖啊,咱带回去慢慢吃。”她一边说,一边还蹲下来慢慢摸着这孩子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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