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37)

作者:燕折雪
一干宗亲隐秘而微妙的目光不断地扫过奚贵妃及两位小皇子,奚贵妃被看得仿佛浑身都起了毛刺似的不自在。

她终于不耐烦地示意乳母把这两个孩子抱下去。

幸而皇帝不在。奚贵妃在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要不然被他看到三皇子的规矩礼仪竟是这样的,心里定会不喜。

华滟的视线划过乳母抱着三皇子的蹒跚背影,目光闪了闪。

她记得,三皇子虽年幼,可在麟趾宫中亦有老师教导,此前见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烦躁不安。

御座上传来珠佩叮当作响。

皇帝一身月白色燕居服,由张胜全扶着出来了。

没有了冕旒的遮挡,他苍白的脸色愈发明显了。

只是胆敢如华滟这样抬头直面圣颜的人明显不多,御座又高于他们宴饮的平台,故而几乎没有多少人发现。

太子依旧不在。

台下有贵族子弟为皇帝寿辰舞剑奏乐,还有教坊舞女蹁跹柔媚,曼妙地旋于众人之间。

一众来朝使臣依次献上寿礼。

有大食人献上一整套精妙闪烁的黄金酒器;暹罗献上一对罕见的白羽孔雀,尾羽流光熠熠;天竺献上一尊佛像和佛经;扶桑献上倭刀数把并珠宝折扇若干;佛朗机献上座钟并精巧机括数只;吕宋献上尺高鲜艳珊瑚树并珍珠香料;高丽献上高丽参并高丽马。

而后轮次到了鞑靼。

那生着浓金蜷发的绿眸王子起身,双手交叉于胸前,朝皇帝行了胡礼。

而后他含笑着回转身,视线扫过一片因他奇特俊美的面容而脸红的贵族少女们,落到华滟身上,微微顿了一顿,道:“抬上来。”

两名高大的胡人扛着一只蒙着黑布的大笼子到了台前。

皇帝似是休养了片刻后恢复了过来,扬声问:“此是何物?”

只是听在华滟耳里,仍有些干涩。

鞑靼四王子欢快地道:“尊敬的陛下,这是我们送给您的礼物。”

在他的示意下,两名高壮地像小山的胡人扯开了黑布,笼里的东西一览无余地显现在众人眼前。

惊呼四起!

在那铁笼子里攀咬、抓挠栏杆的,竟是两只毛发雪白的幼狼!

两只幼狼看起来都才断奶,浑身生得圆滚滚的,皮毛雪白,眼瞳碧绿,爪牙还未长成,虽有了狼的模样,却更像是幼犬。

此刻两只小狼一卧一躺,斜躺着的那只被珠辉玉丽的落地灯罩吸引,一咕噜爬起来就往前跑去,只是它还太小了,爪子又嫩,被铁笼子绊了一下,就四脚贴地的呜咽起来。另外一只同伴瞅见了,便也挤到它身边去,似是安慰。

两只毛茸茸的小团子贴在一起,一时惹得不少宫眷忍不住地怜爱。

“此狼名为雪狼,因生于雪山之上,故而极其罕有。手下捉了一窝,唯有两只幼崽存活,汗王念及我们同大夏的情谊,特地吩咐我送来与大夏陛下做寿辰贺礼。”

鞑靼四王子碧绿眼眸里闪烁着光,越说语气越兴奋。

过了一会儿,皇帝的声音传来:“哦,你们念着大夏和鞑靼的情谊,这很好。”顿了顿,又道:“你们有心了,这贺礼朕十分满意。”

便有大夏宫人将那铁笼连同遮光的黑布一起收拾了下去。

鞑靼四王子却仍站在殿中,不肯落座。

众人的眼睛牢牢盯着他。

只见他微笑着,举起酒杯遥遥朝皇帝致意。

皇帝的声音已有些不悦:“咄苾王子,该落座了!”

那咄苾王子面上浮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尊敬的陛下,我有话要说,请您容许我说完。”

皇帝怒道:“将他带下去!”

然而侍卫的动作终究快不过人的话语。

身着银甲的侍卫上前制住他的手脚,却没有堵住他的口。

他大声道:“尊敬的陛下,请允许我代草原最尊贵的汗王向大夏求婚!为缔结我们和大夏之间美好的友谊,请求您赐下一位公主吧!”

第34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4

鞑靼四王子的官话能听出来说得还算顺畅, 但依然带着草原上奇特的口音,每一句的尾音都拖长了,拉腔拖调地夸张说着这异域的语言, 撞在众人耳朵里,听得晕乎乎的。

一时间竟无人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请赐和亲公主”。

华滟听懂了,最快反应过来,一瞬间周身如坠冰窟。

太子妃猛然攥紧了华滟的手, 声音压得低低的:“滟儿。”

她的口唇几乎要贴到华滟耳边, 轻颤着耳语:“这人在胡说,不可能叫你去的。”

华滟半拥着太子妃,视线从太子妃肩头扫过在场众人, 不少陪侍的勋亲清流们脸上都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连奚贵妃,都忍不住诧然。

华沁坐在宗女一席上, 险些跳了出来,被身边一同读书的几个同伴们联手按在了席上,焦急地看向她。

华滟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而其余各国使臣们,在起先的惊异后, 眼神或是玩味,或是若有所思, 或是……后悔。

在被这个消息砸下后的死一般的寂静里, 华滟听到最下位处传来窃窃私语。那些末等的席位或因爵位官位低而被安排在旮沓处, 既无望得见天颜, 也无法看清最中心的殿心处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上方忽然沉寂了下来,却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什么。

那些能有幸列位上等的臣眷们, 虽没有交头接耳,但华滟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不断地交换着碰撞着火花,再齐齐朝她射来。

毕竟,大夏目前有名有份的公主,唯她一人而已。

她的父皇没有姐妹,她也没有姑姑;她的两位姐姐早已出嫁,生儿育女;她的侄女们或才一岁多,或才出生;皇室血脉亲近的诸王家里,女儿要么已嫁,要么在学走路。

只有她。永安公主华滟。

她抬眼,看向那目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异域王子。

他被缚着手脚,身险银甲侍卫中,对上她的视线,却露出一个愈发肆无忌惮的笑。

种种念头转过心间,不过短短一瞬,却如半生那样漫长。

打破这沉重的、粘腻的气氛和心照不宣的低语的,是皇帝愤然掷出的一只杯爵。精铜三足酒爵摔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接连跳了几下,发出钟磬般清脆的声响。

礼乐声停下了。

这下,连末座的小官们,也迟缓地察觉到,出事了。

“拖下去!”皇帝咆哮,“堵住他的嘴!”

侍卫们慌手忙脚地撕下一块帘帐,堵住了那笑容甜蜜的金发王子的嘴巴。

在未完全堵上之前,他放肆大笑,甚至浪荡地冲贵族仕女们抛出了媚眼,全然一副放浪不拘的无赖样,一点也不像是身担两国交好重任的、身份贵重的王子。

而皇帝在掷出酒爵后,就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朝华滟召手:“随波,来。”

脚步声轻轻落了下来。

华滟拍拍太子妃单薄的肩背,起身,提起裙裾朝御座走去。

太子回来了。

华潇目送她走到皇帝身边,搀上皇帝的手臂,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帷帐里。

太子与她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而后他转过身去,简单地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座下蔡丞相、御史中丞等人,纷纷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怕是有要事发生了。

皇帝、太子接连离开,还唤走了永安公主,而鞑靼四王子在出言不逊激怒皇帝后也没了踪影,一时间剩下的人们闪烁着目光,猜测着方才帝王震怒的缘由。

这场耗费无数精力财力筹措的晚宴,就这样潦草仓促地收了尾。

“父皇。”

太子华潇匆匆步入。

华滟扶着皇帝在临窗矮榻上坐下,皇帝哆嗦着手,命她取下腰侧的荷包,从中倒出两粒小金丸,然后就着茶水送服口中。吃下去后,他的脸色要好上不好。

“如何?”皇帝睁开眼睛,十分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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