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34)
作者:燕折雪
按照皇帝的意思,天宁节除却盛宴之外,还要接连举办三日的游猎会,这原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叫后人忘了华氏先祖是如何夺得江山的。只是年岁日久,皇室宗亲优游终日,人丁凋零,除了几个青年小辈外,有许多人一生连马背都不曾上过。
如今这游猎会自是凑不齐百十年前那样庞大的队伍,而一干重臣子弟,便也自然而然的加入到队伍之中,争相亮相。
温齐正要说话,忽见不远处喧闹声渐近,他们如今正走到一处曲廊上,温齐微微偏头,就看到一道鲜亮的红色身影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走向他方才出来的御帐。
她昂首矫姿,明亮的眼眸里仿佛凝聚着星芒,随着行走翻飞的红色衣裾热烈如火,萦绕在周身,散发出灼热炙手的炘焰。
温齐看着在眼里,只觉得眼睛都要被这炽烈的骄阳炽灼得生疼,心口处经年不化的寒霜,仿佛也被耀眼沸热的火苗烧灼着,悄悄滴落一点清露。
他回过头,对上张胜全探问似的目光,笑了一笑:“公公方才说什么,在下没有听清。”
张胜全道:“哦。倒也不是什么要事,只不过是做奴婢的未曾见识到如国公爷这般的,额……”
他斟酌着用词,有些含糊地指代着,“天资异禀之人。”
温齐在水榭里挑了一处坐下,等待着皇帝忙完家事后的再次召见。
他将手臂舒展开来,搭在绿漆鹅颈栏杆上,瞄了眼窗外薰风徐徐,绿水漪漪的江南美景,转头对张胜全笑道:“公公是想问,我这双眼睛吧?”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眉眼。
张胜全一时语塞,扭捏着颇为不自在。
“倒也不是什么隐秘,只是人人见了我,免不得都要问上一句,便是没问出口的,看他们眼睛也知道他们想说些什么了。”他潇洒闲适,大方说道,“祖辈中外祖母是坐着船从西洋来的,故而家慈眼眸生得和外祖母一样,到了我身上,便也传了这对异色的眼睛。”
他不过寥寥数语,张胜全却能听出这故事背后的惊心动魄,想数十年前,海关初开,不少西洋人坐着船远渡重洋来和大夏做生意。那时夏人见了番人都呼之为罗刹鬼或是红番鬼,唯恐避之还来不及,怎会有人想到与之成婚并生儿育女呢?
张胜全因此在心里很是喟叹了一番。得了答案之后,他吩咐着小宫人好好侍奉这位胤国公,便急忙忙走脱了。
很难说他问的这个问题,究竟是出于皇帝的命令,还是因为想起故人而情不自禁地问出口的。
这日温齐在水榭坐了半日,冷眼看着御帐处前人影交替,而后传来皇帝的雷霆震怒声,接连不断的人出没在其中,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后,倏然安静下来,随即众人浩浩荡荡地跟在御驾后离开了。
这日直到午后,温齐都没能等来皇帝的召见。只有一个有些脸熟的小太监来抱歉地请他移步到行宫,道是皇帝忙碌无空见他,还请他稍待。
温齐自然没有什么意见。他南下进京、再入行宫,本就是为在皇帝面前邀功求赏,说得更通俗更直白一些,是为邀名射利,以解温家日暮途穷、油干灯尽之窘况。
如今虽横生意外,但听皇帝未尽之语、见接待侍从之恭敬,他明显已在皇帝面前留了印象。一时便也不急,含笑着应允了。
*
华沁陪着回到柔仪殿,脸色阴沉得可怕。
华滟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外露的不快,心里诧异之余也有些奇怪:“行了,父皇终究也没有说什么,你哪来这样大的气性呢?”
自从在皇宫里定下启程的日子,到行宫这些时日,今日还是华滟时隔好几日第一次看到这个姊妹。
华沁因受华滟相邀去观赛,大热天里顶着太阳走了这许久才到击鞠场。坐下来便见华滟身手矫健,一杆进球,她才露了笑容没多久,哪知场边闯进一批蛮奴来,口口声声说着三皇子被鞠球打晕,要揪出那击球的人来交给奚贵妃发落。
华滟哪里肯依。
好端端的一场马球赛,硬生生给搅和没了。
华湛同华滟两个因是皇子皇女,还被拉扯去皇帝面前评理。一进御帐就看到奚贵妃长发逶地趴在地上哭泣,一旁矮榻上躺着面色青白的三皇子,皇帝没有说话,只听得奚贵妃一个人的啜泣声响起,四周寂然无声。
华滟还在糊涂中,就听到奚贵妃长长的哽咽掩泣后,抽抽噎噎地开口了,话里话外都在指责三皇子受的那一记飞来横球,正是场中击鞠的人打出的。
甚至暗示,是宫中有人看不惯她们母子,故而特意指使人趁机除去三皇子。
第31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1
然而华滟记得很清楚, 今日他们用到的球一共十二枚,每枚球上都有标记,击鞠第一场时用掉了三枚, 中途下马歇息时,二哥华湛还令人抬了放鞠球的箱子进来更换被打坏的球。
那时华滟就站在华湛身边,无意中看了一眼,记得十分清楚,三枚球放进去,又取出来三枚, 还剩九枚, 并没有多出来的,叫奚贵妃拿在手里的那枚藤球。
而场上局势紧迫,华滟无暇分神, 未曾注意到是否有人偷摸着另外挥杖击球。
只这桩事, 她没有做,却也不会叫人赖在她的头上。
奚贵妃之语意在何为, 在场的没有不清楚的。
连皇帝听着都气笑了:“贵妃,朕知你心痛淳儿,一时竟都说些胡话。张胜全,还不快把贵妃扶起来。”
奚贵妃还想说些什么, 只是张胜全连同她的贴身婢女眼明手快,把她从地上架起来就往内间送去了。
正好这时太医提着医箱赶到了, 皇帝挥了挥手, 叫他去里面看三皇子和奚贵妃。
皇帝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华滟和华湛, 叹了口气, 道:“今日之事,应当是个意外。贵妃说的胡话你们不要往心里去。另外, 也不要往外提。”后面一句话却是看着满帐的人说的。
二皇子华湛低头道:“儿臣遵命。”
华滟便也跟着拜了下去。
内间纱幔微微动了一动,张胜全转出来附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眼见着皇帝的脸色严肃起来,华滟同华湛对视了一眼,便识趣地告退了。
*
濯冰来给她们奉茶。
华滟推了一盏给华沁。
见她仍是气鼓鼓的,华滟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怎么我都没有生气,你却气成这般模样呢?”
华沁转过头来,嘴角往下撇着:“我就是看不惯,她如此欺负你!”
竟是因为奚贵妃!
华滟摇头:“她不过嘴上说说而已,你看父皇可有信她?更何况她连话都不敢直说出来……呵。”
要说起来,今日奚贵妃怀疑的对象,比起华滟更像是华湛。华滟留神看过,那女人的眼神分明是不停地往二哥身上剜去。
凌雪插嘴道:“奴婢从太子妃那领东西的时候听说,三皇子已经醒了,只是人还有些呆呆的,旁人问话也不答,只晓得吃。”
华滟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太医怎么说?”
凌雪道:“这奴婢倒是不曾听说。只是奴婢想,既然人已经醒了,还能进食,想来应当是无大碍了。”
华沁愤愤:“怎么不叫他睡死过去!”
“柔蕙!”华滟严厉地看着她:“慎言!”
华沁一惊,自知失言,黯然地低下了头。
华滟叹了口气:“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只是这种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对面的少女脸红起来,有些狼狈地躲开了她的视线。
与此同时,另一处宫殿。
“荒唐!”皇帝怫然大怒,“简直是荒唐!淳儿受伤同老二和随波有何干系!”
奚贵妃坐在床边呜呜地哭,面上担忧地望着躺在床褥中熟睡的孩子,口里却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依妾愚见,那藤球分明是算好了妾同淳儿路过的时机飞出来的,就是为了伤害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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