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103)

作者:燕折雪


他一时震住。

难道他得到的皇帝病重的消息是假的?可是听声音判断,皇帝声息沉稳,不似病重之人。曹乾本就是心思敏感之人, 一时间想到姐夫令他来试探皇帝, 是真的想来打探消息,还是趁机借皇帝之手敲打他?一时间又想, 就算皇帝病重,可是又不是没有皇嗣,姐夫所谋划大业,一时半晌无法成事。

他眼见皇帝没有亲自会见他的意思, 心中暗自思忖,也许是先前他手下守卫行事太过慌张, 惹了皇帝不喜?也许是他不请自来的行为恼了皇帝?

曹乾父子以及许子攸固然生出了一点不该有的心思, 但是此时此刻, 对皇权帝王威仪的震慑使得曹乾不敢轻易动作, 既不敢爬起来,也不敢抬头, 只能垂着脑袋从地上、屏风上的影子猜测着皇帝的心情。

一时间,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他本就肥壮,这般跪坐了不到一刻钟,便已晕晕然欲倒,只得以肘撑地,很是窘迫。

华滟在最初的震惊后很快反应过来,她随意挑了一张圈椅坐下,冷眼看着曹乾的窘态。

等到曹乾的耐心快被耗完时,她微笑道:“皇兄有所不知,曹大人今日来面见皇上,还带了一件珍宝呢,是不是啊?曹大人?”

“哦?是何物?你呈上来。”

“啊,对、对对!臣有宝物要献给陛下!”曹乾擦着汗站起身来,感激地朝华滟看了一眼。他算是想明白了,皇帝就是在给他下马威,倘若不是华滟开口解围,他绝不止被晾一刻钟!

曹乾朝心腹手下使了个眼色,不多时就有两人抬着一座蒙着红绸的东西进来。

曹乾正想指挥手下把东西抬进内室,却未料皇帝忽然发火,只听闻“咣当”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砸了出来,然后是皇帝发怒的声音:“朕让你们进来了吗?!”

曹乾定睛一看,地上是一枚水晶镇纸的碎片,尽管已被砸烂,但那一地的碎片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一泓清水,璀璨夺目。

“臣僭越了!还不快退下!”曹乾被吓了一跳,心下愈发忐忑,连忙叫人把东西放下,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自己将那覆盖着的红绸掀开。

那极品血珊瑚高三尺,果然色浓如血,娇艳无比,枝干繁茂宛如小树。不可谓不是珍品。

皇帝似是抬头瞥了一眼,冷笑:“曹卿啊曹卿,你就拿这东西来敷衍朕?”他重重搁笔,笔杆磕在笔山上,发出清脆金石般的响声,他似乎对自己方才所作很是不满,随手将纸揉成团,扔给一旁的侍女,吩咐道,“扔了去。”

侍女柔顺地蹲身行礼,而后低着头捧着废纸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对华滟和曹乾都福了一福,随即以皇宫大内宫女们特有的步伐,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曹乾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到一身齐整的宫女宫装,还有那头透着黄色的头发。

看来皇帝身边的宫女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随即脸上堆起笑容,奉承道:“陛下您富有四海,这……”他指了指珊瑚,“只不过是我们小小心意,还望您笑纳。”

皇帝道:“是吗?”语带嘲讽,“既然有心,怎么不早送过来?”

曹乾道:“……是臣疏忽了。”

“呵,朕也不和你绕弯子了,说吧,今日你这般张扬,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来看朕死没死吗?”皇帝寒声道。

曹乾道:“臣惶恐!”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抬眼飞快地睃了一下,隔着屏风见皇帝端坐的影子似乎并无不悦,他索性抖抖衣袖,从中取出一封信函来递给华滟,同时笑眯眯说道:“如今风和日暖,春容清丽,臣姊兄于城外有一处庄子,最是秀美,特作春日宴,邀皇上出城游猎赏玩,才不辜负这大好天气呀。”

华滟接了信函,取出信笺展开看了看,果然是一封请柬,内容和曹乾说得大差不差。

皇帝没有说话。

华滟意味深长地问:“不知许太守的这处庄园是在哪里?要往何处去?”

曹乾嘿然一笑,直起腰来,同她对视:“正是家姊陪嫁庄子,往北走便到了。”却是不提具体路程。

*

甲胄碰撞的锵然声远去了。

华滟目送着曹乾一行人离开,等到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后,她一直暗自僵直的身子陡然软了下来。

奇墨赶紧上前来扶。

她一手撑着屏风摇了摇头,另外一只手指了指院门:“把门关上,再叫人看牢了。今日门口轮值是哪个?等会儿让他来见我。现在,快些进来。”

奇墨点头:“我晓得了。我之前安排了我徒弟守在垂花门处,叫他见了人就拦着来给我报信,方才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走到门槛处,手搭凉棚远眺了一会儿,面色很是难看,“二门的地上有一摊血。”

华滟叹了口气,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道:“你看着办吧,今日伤亡的内侍宫女们,能治的就请医官来治,不能治的安排一口棺材先收敛了,倘若有家人一同来此的,给些抚恤,倘若没有亲眷的,或是就地葬了,或是带回上京,总要有个说法。”

奇墨应下了。

两人略略安排了一番,见随行的侍从们都从方才的惊吓里安定下来后,便叫人守了门,再把正屋的门给关好了,才算放下心来。

华滟走到次间门口,眼前就是那扇青绿山水大屏风,却如何也下不了决心进去,只是徘徊。

刚刚说话的,是皇兄吗?

难道皇兄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了吗?

不,这不可能。皇帝神志的混乱,她是亲眼所见,久病成良医,她头疾难愈,数年下来也略通医术,以她给皇帝诊脉望气的结果来看,恢复正常的概率极低。

那,到底是谁?

她这般犹豫,奇墨知道为何。他也不敢去想,屏风后的那个身着龙袍的人是谁。

故而这主仆二人,竟然同时驻足。

然而这沉默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屏风后又响起了脚步声。

华滟兀自强忍了几息,终是按捺不住,伸手去推,熟料手下一时没有了轻重,那紫檀木底的沉重屏风,竟被她推得有些摇晃,重达百斤的木质底座在地上旋转晃动了几下,那头传来一道诧异的声音:“姑姑?”

第98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8

“姑姑?”

温少雍臂弯处挂着一件中衣, 身上的外袍有些凌乱,疑惑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华滟一眼就看见他身后在地上摊作一堆的明黄色龙袍,她感到不可思议:“刚刚说话的, 是你?”

奇墨亦是满脸震惊。

他自宫变后入宫,没多久就到了皇帝身边近身服侍,可以说除了已逝的贺皇后,再无一人有他对皇帝那般熟悉了。可就算以他的经验来看,方才“皇帝”与曹乾的几句问答,语气音色乃至一些难以被人觉察到的小习惯, 都和皇帝平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温少雍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承认道:“嗯,是我。我和素商见他来势汹汹,恐有不妙, 就把皇上和三皇子安置在后面橱柜里, 然后我趁机换上皇上的衣服,叫素商扮作宫女, 我们准备见机行事。寻到机会我就让素商出去报信,想必这会儿她已到大长公主的住处了。”

“但是你的声音……是怎么做到的?”华滟上下打量他,仍然难以置信。

温少雍清了清嗓子,气息沉下去, 也不知他如何做到的,再开口时的声线却是和奇墨的声音极像!

他往前走了两步, 抖抖肩, 弯下腰, 抬手朝华滟拱手作揖, 口中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倘若不看他的脸,单观动作只听声音, 绝对会将他错认成御前总管奇墨太监。

温少雍抬起头来,冲华滟一笑,些微有些羞涩:“区区雕虫小技……”

奇墨忽道:“少公子这是会腹语?”

温少雍点头道:“正是。奇墨公公见多识广。我昔年……曾向一寄居在破庙里的独眼道人学会了此术,那老道常以此计向高门大户行骗混饭吃,有一次他被人家识破后被打了一顿赶了出来,正巧我路过照顾了他一夜。老道为了答谢我,便教了我腹语。据说精通腹语口技者,可以模拟成百上千种声音,我只学会一点皮毛,原本还怕那贼子会闯进门来,还好,将他唬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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