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花的小屋整洁，暗处布满了纪开云留下的用以保护的阵法，她从柜中取出茶叶，又提来刚刚烧开的水，倒了三杯茶。

“我过得很好，孩子们都很乖，特别是姜归。你见过他了？是不是很像我那外甥女？我倒是觉得他与我那姐姐也有几分相似，也像我外甥女婿，就是不像我姐夫。”柳花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啜饮一口，“是我不想上山住的，也是我别让他们经常来看我的。巡灵府主叫我姨，这要是传出去了，隔壁那些话多的不得天天来找我唠嗑，我不得被吵死。”

她笑意盈盈地说着家常，眼角却不知不觉滑落两行泪水。柳花怔了片刻，慢吞吞放下茶杯用袖子拭去眼泪，彷徨地呢喃：“我老了啊，你倒还是那样子，没怎么变过。”

由于岳初晓的失忆，他回来的事一直都没有告诉柳花，哪怕是岳珥当时下山给兄长买衣物，见到她也只是问了好。

柳花年岁太大了，不能让她有任何忧思。

纪开云的嘱咐犹然在耳，岳初晓回忆着柳花的生平，想象要是过往的自己会怎么回答。

他还没有想出一个不失礼节的回答，纪开云就插话打了圆场，说了几句逗老人家开心的俏皮话分散了她的注意。

柳花笑了起来。

岁月从不败美人，哪怕她如今年事已高，岳初晓也能看出她过往的容光。

她的姐姐柳叶是纪开云的师母。据他所说，当初饥荒，柳家姐妹与母亲投奔亲戚，路上遇到以人为食的妖魔，幸得路过的杨延相救。

杨延与柳叶一见钟情，结下生死契，而当时年少的柳花虽然因为天分受限，不能在灵气丰沛处久居，但因为姐姐的关系，一直与纪开云他们保持联系。

她的住所永远有亲友所赠的护身之物，数年累积下来相当可观。后来岳初晓出事，一夜之间无家可归的纪开云正是带着师弟师妹投奔了柳花这唯一安全的栖身之所。

柳花一生见识过了太多东西，哪怕是知道了今日来访是为了姜朗遗体被找回来这件事，也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表示会和他们一起上山参加葬礼。

她叫二人稍等片刻，重新洗了脸，盘了头发，换了一件更为素净的衣服。和两人一起出门时还遇到了邻居，回应了对方的寒暄：“对对，出门一趟，很快就回来。对对，这两位是我家远房的亲戚，以前不是来看过我么。”

告别热情的邻居，柳花随着纪开云到了无人处，让他为自己披上御寒防风的阵法，再颤巍巍站上岁寒，由他带自己上山。

没有灵力的老人受不住千里符，她显然不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入灵山，显得轻车熟路，还有余裕同岳初晓搭话：“岳先生。”

岳初晓看向她。

柳花那双眼睛似乎早已看穿了岳初晓遗忘自己的事实，弯了弯，却只是说：“我老了，我不小了，岳先生还能再叫我一声‘小花’么？”

“小花……”

柳花笑着点了点头：“哎，岳先生，好久不见了。”

柳花的到来显然对巡灵府来说是大事，不仅仅是府主与岳初晓亲自去接到山上，更是连无所事事的濯九州都跟着其他人来迎接她。

柳花拥抱了喊自己姨婆的姜归，一一和其他人寒暄过去，还掂了掂腆着脸卖萌的寻芳问纪开云它是不是又重了。最后，她略带疑惑地看着角落探头探脑的濯九州：“这位是？”

濯九州只是冒了个头，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当即自我介绍：“我是濯……”

岳珥踹了他一脚，风轻云淡地替他说道：“不用管他。”

今日岫云山天气相对和暖，碎云几片挂在高空被缓风吹动。由于姜归时常来后山照料杨柳的孤坟，上面并没有什么杂草灰尘。

“杨柳与姜朗合葬之墓”的碑文早已立好，擦得一尘不染，只不过先前棺椁里陪伴杨柳的是姜朗的衣冠，现在才是夫妻团聚。

凡俗的丧葬规矩在仙门并不流行，柳花站累了，岳初晓替她临时削了一根拐杖，看着姜归为自己的父母重堆墓土。

哪怕明知姜朗和杨柳早入三途，重新投胎都有不小岁数了，姜归依然没有省略手中的蜡烛与线香，也算是全了这场稍显草率的葬礼。

几人安静地在墓前陪伴了一会姜归，直至无法在岫云山上久留的柳花告辞。

来时是由岳初晓和纪开云接来，走时也由他们平安将柳花送回。

柳花的邻居见她回来得这么早，颇为意外：“我还以为柳姐你要在亲戚家留一夜呢。”

柳花笑眯眯朝岳初晓与纪开云告辞，又向她挥挥手：“人老了恋家，事情做好了，就是得早点回来嘛。”

邻居也笑着应她：“是这么个理。”

岳初晓听见了她们最后的对话，问纪开云：“是这样吗？”

“或许是吧。”纪开云目送着老人阖上房门，窗户透出烛光。

岫云山在山脚修了一段石阶，再往上出于许多原因没有再修，只余得一条隐没山间的土路，断断续续连接着岫云镇与巡灵府。

两人拾级而上，夕阳最后的余晖被夜色吞没，点点星光被飘忽的云遮住又露出，没人提出用阵法或者千里符。

“濯九州说的对，我是天道产生灵智的傀儡。”岳初晓轻声说。

纪开云摇头：“在我眼中，你一直是‘人’。”

“‘人’吗？”岳初晓疲倦地叹息，“我的意思是……我是背弃天道、妄图颠覆天道者，你会……”

会害怕吗？会忧虑吗？他是与天道为敌者，因果深重。纪开云有那么多牵挂，比起他因此受到牵连，岳初晓更希望他处于安全的境地。

不过，这真的是他的“更希望”吗？

话还没说完，岳初晓心中闪过这道思绪，等到他察觉自己想到了什么，纪开云开了口：“我不会。”

纪开云走在他身侧前一些的位置，从岳初晓的角度能看到他的侧脸。索性，岳初晓咽下未竟之语，问他：“不会什么？”

“我先前应该说过的，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这一边。”纪开云拨开差点勾住自己衣袖的树枝，转头对岳初晓笑道，“我不会食言。”

相似的动作，相似的话语。岳初晓微怔，一瞬间，自复苏以来的每一幕在眼前历历复现，许多都带着面前这张脸。

脚步未停，山间路途漫漫，景色缓缓更迭。

慢慢的，岳初晓放任了自己心中隐秘的期望，斟酌着说：“有一件事我没有和你说。在清至城，阿颖入梦见我，她说我容易被人所骗。”

纪开云登时驻足，骤然转身，语气急促：“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指的肯定不是我！”

岳初晓差点撞到他，先行为自己的话补充解释：“我话还没说完……我又没有说怀疑你骗我。”

“原来如此。”纪开云方觉出自己反应过于激烈，有些尴尬地转回身。

“她说我像是一面‘镜子’，只会模仿并反馈别人投射在我身上的感情。人心复杂，她要我仔细分辨虚实。我当时觉得自己明白了，现在想想，她可能不是那个意思。”岳初晓继续随他往巡灵府的方向走，“我这些日子也见过了不少人，人心确实复杂，也确实难辨，但我至少也有看清的能力。”

“开云，除了这些，你还要和我说什么吗？”岳初晓将话出口，通透的杏眼中映着纪开云的背影，“我并不认为我能做的只是单纯的‘模仿’。”

纪开云看着是在走路，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岳初晓对他来说过于重要，乃至他听到这些话后第一反应是焦虑。

他害怕岳初晓不相信他的忠诚，也恐惧他对自己的怀疑。

冬季枯萎飘落的野草草叶和树枝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完全被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掩过。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证明自己？他需要说些什么？他能做点什么让岳初晓能够相信自己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