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卦当真(98)
作者:册神不是吹
那时风澜面色肃整言辞恳切,低头静静地等着风瑾的后话,姿势情态一点不像如今的疯魔。
风瑾平日温和有礼,听了这话面无表情,眼神中的寒凉沉下来,只是重复道:“不行,不收税,拿什么给我续命。”
二人争执许久,不知哪句戳了风澜的痛处,他暴怒,伸出手钳住风瑾脖颈,直到对方面色发紫,也只是定定地看着风澜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想法的意思。
风澜看了那双眼,像是忆起什么,猛地收回手,随后甩袖而去。
风瑾坐在大殿里,看着对方的背影,目光放空只是低低地笑。
迟斯年当年想,这人死都不怕,却怕极了那个孩子死去。
他知道,那些从风家四处搜刮的草药,并非是为了给风瑾自己续命,而是为了给那个孩子续命。
他不止一次看见风瑾站在远处盯着那个孩子咳血,眼底是化不开的脆弱与哀愁。
迟斯年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情感,能让那个单薄瘦削的人,支撑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明明无心权利,却还是撑着整个家族的大阵运转,守着风家万年基业;他明明无心修炼,却日日抱着风家阵图,反反复复地看了百年也不休止;他明明只在乎那个孩子,却将对方终其一生困在庭院,只遥遥地守着对方,偶尔偷偷看看那孩子的睡颜。
他每每看见这些,对那道孤独至极也可怜可叹的人怎么也提不起恨意。
风家之人,卜术关乎命途,自然懂得在命途里受尽折磨之人的艰辛困苦。
风澜比风瑾更适合做家主不假,对方是真正为百姓着想,以苍生为己任,他可以帮风澜。
但风澜对已故那位风家叛徒近乎狂热的执着,却终将成为抹杀风瑾的利器。
风澜可以反,但风瑾不该死。
风瑾死了,那个孩子又当如何?
*
迟斯年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突然看见洞府禁制之内划过一道流光,代表家主的云纹掠到面前亮起法阵的图样时,风澈和他齐齐一顿。
迟斯年见风澈询问的视线传来,敛住眸子,声音艰涩道:“我每月,会被风瑾传唤去家主殿。”
风澈脑海里关于风瑾的记忆接踵而至,其中深藏的情感也随之涌上心头,他眼前晕眩了一会儿,才颤抖着接住那道金色的流光。
那一阵清凌凌的声音传出来时,风澈几乎维持不住迟斯年那副冷漠自持的模样。
他捧住那道传音,凑近耳朵,风瑾的声音就像是在他耳边说的一样。
“来家主殿,迟斯年。”
风澈被一句迟斯年唤回心神,眼眶里的泪水险些落下,只顶着一双微红的眸子,看着那道传音消散。
他猛地从蒲团上站起,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左右看了两下,原地踱了两步,伸出手搓了两下,然后拍拍迟斯年的头,紧张道:“你告诉我,风瑾现如今有什么喜好么?”
迟斯年愣了愣:“什么喜好,他现在一心收集草药。若论喜欢,只喜欢这个。”
风澈点点头,把储物袋里所有灵草都拿出来,放在地上,一脸期待地问:“这些够么?”
迟斯年沉默不语。
风澈似乎没打算听到对方回答,将地上的灵草捡起来重新放回储物袋,然后又开始四下张望起来。
他像是一个准备见多年未见的亲人的可怜孩子。
迟斯年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风澈一句话逼得退了回去。
“风瑾为什么找你?你和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感情?”
迟斯年一阵无语,方才的可怜都是错觉,他一个施展空间界像喝水一样简单的人,怎么会出现那种情绪。
“我是记名弟子,为何不能接受传唤?”
风澈将信将疑。
但他没时间和迟斯年继续耗,已经等不及想去见风瑾了。
他脚下风盘开启,一阵风似的向远处掠去。
迟斯年以为这人急于见风瑾,连禁制都忘了开,抬脚就要跑出去的刹那,就被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困阵绊住了脚步。
他猛然回想起这人将灵草捡起时指尖动了一下。
原来是那个时候布下的。
迟斯年心里一阵恼怒,暗暗想道:亏他刚才还觉得那狗东西是个好人,对他说的话信了半分。如今看来,对方是来见风瑾的不假,可对方为何帮风瑾,不去帮那勤政爱民的风澜,实在是可疑。
难不成还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么?
他被自己的念头蠢到了,忍不住嘲了一声:风家嫡系零落,先家主故去,风瑾病弱未曾娶妻,唯一的孩子还一副痴傻病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其弟风澈魂飞魄散已二百载,不曾听闻留有子嗣,又有哪个血亲能回来保风瑾不死呢?
*
风澈一路匆匆赶到家主殿,站在门口看着门口的琉璃立柱发呆。
他将玉佩贴附在结界上,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破口向他展开。
风澈提起长袍腰际的两角,走了进去。
身后结界缓缓合上,风澈抬眼才刚刚看清家主殿外的模样。
除了远处那座过于高耸恢弘的建筑,此处如同寻常院落,青石铺路,绿草绵延,拱门回廊,交错复杂得望不到头,风澈走过转角的石砌,面前的冷风骤然让他回过神来。
足下的鹅卵石不知何时落了一层雪,石缝处的枯草被压得折枝,北风吹起的寒意自衣袖领口钻入,风澈浑身衣服单薄,尚未运转御寒的灵气,顿时觉得冰冷刺骨。
他只见过风行舟将冬转春,却没有听过风家四时替换法阵将夏转冬的道理。
渐行渐深,皑皑白雪没过他的脚踝,经过假山,越过回廊,到一处凉亭时,风澈感受到了那道气息。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
数百年里,他想象了无数次他与风瑾的重逢,如今却只能借着他人的壳子,隔着层层伪装,来偷偷看兄长一眼。
足尖转了转,那道身影就这般轻轻松松地落入他的眼。
风瑾坐在石桌边,背对着风澈,墨发披散,满身素白,肩膀上搭着一身雪白的狐裘,随着他端起茶杯,狐裘伴着他手臂下滑,露出一截苍白细弱的脖颈。
墨一般的黑,玉一般的白,二者相撞,竟让眼前之人产生一种素净的视觉冲击。
他听到脚步声,微微转身。
那双形状昳丽的眼中透着温润斯文,远山含黛的眉轻轻蹵起,淡色的唇带着方才饮过茶的水迹,缓缓吐出一团缥缈的水雾,模糊了他那一身的病弱气息。
隔着漫天飘下的鹅毛大雪,风澈看着几乎要融入风雪中的风瑾,垂眸遮住自己眼里的水光。
风澈低头走上前去,向他一拜。
风瑾默默受了这一礼,随后起身。
他满身药草的味道伴着风雪的冷意,丝丝缕缕传来,风澈只感觉风瑾渐渐走近了,然后他那双瘦削的手轻轻托了自己的指尖。
风澈起身,不敢抬头,敛着眸子看着脚尖,听见风瑾说了句:“跟我来。”
风澈跟着他的步伐,一路上思绪纷飞,盯着自己一步一步反复换在面前的脚尖发呆。
不知为何,他以前老是嫌弃弯弯绕绕的回廊这一次格外地短,片刻后便走到了正殿。
风瑾挥袖打开殿门,走过立柱,绕到后院,连进了三间屋舍,终于到了里层居所。
四周的屏风屏蔽了风澈向里面探查的视线,他只能看见屏风外是满屋的孩童玩具,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泼墨挥毫的笔迹抹了满墙,怪诞的图景,冲击的色彩,纷乱的笔迹,风澈看了一会儿,渐渐从中解读出作画之人的挣扎和无助。
风瑾推了他一下,淡声说:“他想你了。”
风澈心下疑惑谁想迟斯年竟要家主亲自来请,绕过屏风,再回头去寻风瑾的身影时,竟发现再难看见对方。
他此刻站在屏风里,四下图景变成了一片雪景,漫天的飞雪,绵延的殿阶,相似的场景让风澈眼中的泪意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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