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64)
作者:清淮晓色
回应她的是景昀的沉默。
良久,景昀还剑入鞘,极轻地笑了笑:“有道理。”
她面容素白有如冰雪,只静静立在那里,已经是极其动人的一幅剪影。这么美丽的少女微微一笑,便如霜雪消融、春风拂面,说不尽的秀美动人。
然而这个笑容在慕容灼看来比蛇妖还可怕,她默默地缩了缩身体。
景昀蹲下身,朝慕容灼摊开手。
方才她话中那种平静的疯狂已经完全消失了,笑容和恼怒一同归于静默,现在出现在慕容灼眼前的,依旧还是从容镇定八风不动的景司主、景道尊。
慕容灼跳到景昀掌心,爬上她肩头端正坐好,扯着景昀的衣领保持平稳:“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幻境结束吧。”景昀说。
她在江雪溪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那一叠洒金信笺:“师兄要去冒险,那就随他去,我没有办法改变千年之前发生过的旧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幻境结束,带走他的神魂。”
慕容灼问:“你知道你师兄要去冒险?”
“不知道。”景昀说,“在这方面,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但遗书是写给人看的,他走时还带走了写好的遗书,说明这封遗书是以后要用,而非现在,除了去冒险,我还能怎么猜测?”
慕容灼跳到景昀面前的书桌上。
她神情平淡,无喜无悲,俨然是一个毫无破绽的、完美的玄真道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正是世人眼中仙神的模样,摒弃了所有多余的情绪,超脱于世俗之上。
但慕容灼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和景昀认识了近千年,自忖对景昀的情绪还是能琢磨出几分的。
正因如此,慕容灼觉得景昀似乎有点伤心。
松鼠慕容灼张开前爪,想给景昀一个毛茸茸的温暖怀抱。
景昀低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慕容灼抱紧她的手腕:“怎么了?”
慕容灼小声问:“你是不是伤心了?”
叮铃,叮铃。
窗外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寒风越发大了。银铃左摇右晃,相互碰撞,发出脆亮的铃响。
香炉中未散的淡淡香气,终于随着这一阵穿堂而过的风尽数消泯,鼻尖只留下清寒冰凉的气息。
“我四岁拜入师尊座下,而师尊一直很忙。”景昀凝视着窗前晃动的银铃,轻轻道,“我是师兄教养长大的。”
从她四岁起,到接任道尊,整整一百七十六年。
从懵懂女童到道殿尊主,这一百七十六年塑造了景昀作为人的全部底色。而后百年也好,千年也罢,时间对于心智早已完全成熟的玄真道尊来说,只不过是底色上或多或少的几笔修补罢了。
而这一百七十六年里,江雪溪参与了几乎全部的岁月。
如果将时间再次延后,延后到玄真道尊飞升成仙的那一日,那么在这整整三百零六年里,江雪溪始终是距离景昀最近,也对她最具有影响力的人。
他本身就是景昀过往岁月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江雪溪可以为她而死,却偏偏什么都不肯告诉她。
慕容灼坐在桌边,抱住景昀的手腕,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低下头,用毛茸茸的脸颊蹭了蹭景昀。
景昀垂下眼,所有翻涌的情绪遮掩在了浓密漆黑的长睫之后。
“到此为止吧。”她说,“我想见你一面,师兄。”
窗外寒风渐缓。
一切景物的色泽开始变淡,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忽然被一寸寸剥离了颜色,最终变得透明。
天地分崩离析。
褪去所有色泽后,目光所及的一切好似融化的霜雪,迅速归于虚无。从窗前朝外看去,远处的山林、雪景由远及近,淡化消失终归于无。仿佛天地间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正在缓慢地擦去所有。
景昀闭上眼,任凭幻境坍塌,将她吞没。
.
慕容灼昏昏沉沉睁开眼,只觉得疲惫不堪。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裙子上沾的些许尘土,一边抬头打量四周。
入目是仿佛遭遇过劫匪的洞府,所有陈设灰尘积满支离破碎。慕容灼未消的昏沉立刻清醒——她从幻境里出来了!
慕容灼连忙寻找景昀的身影,却见书房正中那张孤零零的书桌旁,景昀靠坐在那里,双眼依然紧闭。
怎么回事?
慕容灼陷入了迷茫,景昀这幅模样似乎是还没有离开幻境,可幻境已经坍塌了,景昀根本无法再留在幻境里了啊!
她伸出手又收回来,蹲在景昀面前思忖该怎么办,正在出神之际,忽而对上了一双漆黑美丽、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
“啊!”
短促的惊呼声响起,下一刻慕容灼惊喜地叫出了声:“阿昀,你醒了?”
景昀一手按着眉心,秀眉紧蹙,微微点头。
她在慕容灼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因而慕容灼一眼就看出了问题:“阿昀,你比我离开幻境晚,是又看到了什么东西?”
景昀抬起另一只掩在袖底的手,缓缓摊开,掌心中银白色光团飘浮闪烁,赫然是一块神魂碎片。
这块神魂碎片比起在宣州找到第一块神魂碎片要大些,光芒虽然柔和,却更为明亮。景昀从颈间摘下月华瓶,小心翼翼启封,将这块神魂碎片放进瓶口。
慕容灼立刻探头凑过来看,月华瓶中金红色火焰包裹着一团银白光芒,这团新的银白色光团落入瓶中,金红的玄阴离火火焰顿时高涨,将它同样包裹在了火焰中。
两团银白色光团在火焰中轻轻震颤,开始极其缓慢地向彼此靠拢,这是神魂碎片能够融合的征兆。
景昀小心地注视着月华瓶中,直到两团银白色的神魂碎片靠拢到一起,才不动声色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抚了抚月华瓶,将银链重新挂上脖颈,月华瓶藏在衣襟下,才回答了慕容灼的问题:“我看到了我师兄。”
和第一个离开幻境的慕容灼相比,景昀在即将完全坍塌的幻境中多停留了十息时间。
她眼睁睁看着身前身后的一切归于虚无,天地间所有景色最终化作一片空白。景昀置身于虚空之中,而江雪溪的身影出现在空茫的天际。
景昀唤他:“师兄。”
江雪溪遥遥望向她,黛色衣袍无风而动,面色苍白异于寻常。但他立在那里,依旧如一轮清澹秀美的春山夜月,风姿不改。
他对景昀微笑,那笑容像是春水上一掠而过的涟漪,转瞬即逝。
“他对你说了什么?”
景昀摇头。
衣襟下悬挂月华瓶的银链贴在她颈间,触感微凉。
景昀想,师兄写下遗书是有道理的。
她想起幻境中回溯术持续时间出乎意料的长久,想起师兄苍白的面容和转瞬即逝的笑意。
千年前她出现在西山洞府前的时候,师兄应该已经受了伤。
但景昀想不通的是,江雪溪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短暂的沉默中,景昀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而慕容灼选择了不打扰景昀沉思,自己开始在满地狼藉的洞府里游荡。
一声震响夹杂着惊叫从书房外传来,惊醒了兀自整理思绪的景昀,所有复杂的心绪顿时散的无影无踪。
那是慕容灼惊叫的声音,其中半带惊慌错愕,景昀倏然起身,顷刻间掠向慕容灼发出声音的地方。
等看到慕容灼之后,景昀愣住了。
厅堂里博古架倒在地上,而在博古架旁墙边的角落里,地面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洞。
而慕容灼大半个身子掉进了洞中,她的双手交叠横在胸前,架在了地面上,正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和景昀对视。
景昀:“……你在干什么?”
这个姿势既然能维持住,爬上来很难吗?
“不是。”慕容灼收起了架在地面上的手臂。
她收起了手,却没掉下去,顺便还在洞里跳了两下,哎呀一声身体一偏,险些扭到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