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199)

作者:清淮晓色


看完了最后一字,皇帝合上信笺,平静转手递给身边的内侍。

内侍捧着这张信笺,像捧着一只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抬手,按了按眉心。

“裱起来。”他平静道。

仙人闭关,岁月不知凡几,等到她出关时,皇位上坐着的是哪位皇帝都很不好说。

所能留存的,唯有这份仙人手书而已。

含风殿闭殿的第二个月,皇帝下诏决定前往西山大营。

西山大营是京城驻军所在,齐国十万大军驻扎在此,与京城相距不过几十里。一旦京都局势有变,西山大营便是最快来援的。

朝中没有蠢人,皇帝自从登基以来,将先帝朝时与他夺位的诸皇子尽数清算,雷霆手段毒辣心肠可见一斑。而今先帝诸皇子及其母家尽数到地下侍奉先帝去了,皇帝的屠刀再次举起,是要对准谁?

皇帝的想法确实没有问题,他行事的确过于狠辣激进,但事实上,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像先帝一样,跑到宫外狩猎无辜百姓。

他杀得极多,尽是朝中公卿。

正因如此,即使景昀一直不大喜欢皇帝这种动辄血流成河的行事风格,终究没有横加干涉。

但也正因如此,想要皇帝性命的公卿朝臣能从京城的东城墙排到西明门。

皇帝当然能察觉到平静时局下如沸的杀意。

他没有迟疑,反而示意桓容加快速度动手布置。

“既然他们想杀朕,那就来吧。”皇帝倚在椅中,支颐温声道,“如果能杀了朕,也是功德一件;杀不了朕,就请他们去死。”

说这句话时,桓容正抓着脑袋试图规劝皇帝。

当他抬起头看见皇帝面上的笑意时,顿时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桓容一直很敬佩皇帝,笑意分明柔软似水,眼底的煞意却能冷凝胜过三冬,分外好看、分外吓人。

他曾经私下试图模仿皇帝这种笑容,最终挨了父亲一顿好打,问他为什么走到哪里都端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看着就让人来气。

桓容:“……”

发觉自己画虎不成,桓容不敢再学了。

没有人能够改变皇帝的决定。

数日后,圣驾离宫,驾临西山大营。

此时的含风殿里,景昀依旧在闭关。

仙人闭关不知岁月,数日转瞬即过,景昀却依旧静静靠在殿内的小榻上,仿佛上一刻刚刚合眼,只是准备小憩片刻。

“咣咣咣!”

殿外忽然响起了叩门声。

叩的不是含风殿正殿殿门,而是宫门。

这样大的动静,哪怕隔着一整个庭院,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景昀并不是当真准备闭上数十年乃至千百年的关,她的神魂沉入识海,却仍留了一部分神识在外,神识遍及整座含风殿上下。

宫门叩响第一声时,景昀就感觉到了。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睛还没有睁开,已经推算出自己闭关的时间。

听着连绵不绝的叩门声,景昀眉梢轻扬,有些诧异,又有些不解。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以齐雪溪的性格,是决计不会令人这样急叩宫门的。

就在她思忖的这短短片刻,宫门外的人显然焦急到了极点,甚至来不及等待殿内回应,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宫门被撞开了。

景昀秀眉微蹙。

下令撞宫门的不会是齐雪溪,那么谁敢在宫中做出这等事来?

景昀指尖微动,留给皇帝那一枚珠子上的神识自动生出感应。

她好看的眉头蹙的更紧。

神识没有被触动,说明皇帝没有借用她寄在珍珠中的一分仙力。但倘若真的到了生死关头,皇帝怎么会连这最后的保命手段都不用,束手待死?

很快,她捕捉到殿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桓容满头大汗,带着人快步而入。

他敢咬着牙命人撞开含风殿宫门,但他即使再急,也决计不敢令人撞开殿门。

殿内是起居之所,殿中住着的是皇帝金口玉言说过的贵客。事急从权,撞开宫门大不了事后受责,撞开殿门冲撞了贵客——贵客还是位女眷——那真是毫无疑问的取死之道了。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

庭院中,桓容顿住脚步,满眼难以置信。

那扇紧闭的殿门,突然打开了。

一道雪白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白衣乌发,缥缈如仙。

景昀来到殿门处,居高临下静静看着庭院中的桓容,平静问道:“皇帝何在?”

.

皇帝遇刺了。

与上次自导自演的遇刺不同,这一次,皇帝是在西山大营回宫的路上遇刺的。

“那些刺客有修行者。”桓容哭丧着脸。

“没有随行供奉?”景昀问。

桓容舌头打结:“有随行供奉,但是没防住……”

他原本一直想不出皇帝的这位贵客到底是什么人,见景昀容貌极盛,免不了便有些猜测。而今同景昀再次见面,景昀一张口,桓容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顿时全没了。

这位‘贵客’站在面前,桓容就觉得害怕。

确切来说,桓容总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极盛的威势,这种威势甚至与皇威截然不同,仿佛是从骨血深处生出的,哪怕她蓬头跣足、荆钗布裙,亦不能掩。

桓容心想难道自己分明是朝中重臣,难道是为奴的命?怎么总想往地上跪。

他心里一边担忧一边乱想,说出口的话倒是条理分明。

皇帝没有受伤,而是陷入了昏迷。

“应该是一种幻术或者魇术,使人陷入虚幻的梦境之中,身体尚且无恙,神魂却在梦境深处一点点消磨,随着沉睡时间逐渐变长,神魂也越发虚弱。”

皇室供奉做出了如上判断,同时表示束手无策。

桓容:“……”

“你怎么想到来找我的?”景昀问

桓容低头道:“皇上曾经说过,若有他无法解决的问题,便只能寄希望于请您出手了,所以……”

景昀想想觉得不对:“不对吧,皇帝的原话真是如此?”

皇帝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从不肯轻易向景昀开口,就是不愿景昀因此对他生出不喜,又怎会如此交代桓容?

桓容仔细想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啊,皇上当时说,让我只管放手做事,解决不了的问题,皇上自会出手,若是他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普天之下怕是只有您有这种本事,所以让我不必担忧……”

景昀认真问道:“你是怎么当上侍郎的?”

皇帝的情况并不太好。

桓容彻夜疾驰赶来时,皇帝仍然陷在昏睡之中。

景昀拎起桓容的领子,平静道:“不准喊叫。”

桓容疑惑道:“您说什——啊啊啊啊啊!”

景昀踏出一步,已经来到了云端之上。

眉眼如画,缥缈如仙。

白裙如雪,衣袂轻飘。

她手中拎着的桓容声嘶力竭:“啊啊啊啊啊!”

桓容的惊叫声戛然而止。

他的双脚触及地面,景昀松开手,桓容腿一软,跪了下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望着突然出现跪在庭院中的桓大人,一时间分不清陷入梦境的是皇帝还是自己。

桓容灰头土脸爬起来,顾不得异样的目光。

直到这时,他突然发现,所有人仿佛都没有看到景昀的身影。

他揉了揉眼,看着雪白的裙裾飘然而入,踏进了皇帝所在的内室。

桓容只觉得背心一凉,凭空生出无尽寒意。

他连忙拔腿追了上去。

景昀在床前屏风外停住。

身后足音凌乱,桓容急急忙忙追了进来。

“不必来了。”

景昀转过头平静道,眼底微露笑意。

桓容茫然:“什么?”

景昀感受着床榻上皇帝变幻的气息,缓缓道:“……醒了。”

仿佛是在为景昀的话做注解。

景昀话音刚落,守在床前的内侍宫人忽然发出惊呼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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