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196)

作者:清淮晓色


皇帝看见了一张极为清美的面容。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白裙少女出现在空中,然后落下地来。

她的容貌当然美。

极美。

她周身有着一种超凡脱俗的仙家风范,当她出现时,仿佛山林中弥散的云雾都因她的出现而散开了。

她握着两支漆黑的小箭,正认真打量着,语气中隐有怀念。

皇帝当然认得那两支箭。

他注视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少女,眼底警意一闪而逝,声音却温文至极,堪称柔软。

“敢问仙子芳名?”

少女收回落在射月箭上的目光。

她随意挥了挥手,那两支漆黑的小箭自动飞向皇帝,落回射月弓身侧。

她看向皇帝,回答道:“景昀。”

景,日部、京声,本意指日光。

昀者,日光也。

她的裙摆随风轻飘,仿佛如云霭。

她的眉眼美丽如画,夺目如日光。

.

桓容气喘吁吁狂奔而来。

他从山道上假意摔落,实则以掩藏气息的珍贵法器瞒过扬供奉,赶回营地主持大局。

果然不出所料,皇帝登基时日尚短,即使是他身边这些供奉亲卫之中,依旧有人怀有异心。

皇帝独自离开营地,扬供奉跟随而去之后,营地中便爆发了动乱。

皇帝早有预料,桓容及时赶回,以有心算无心,镇压这场叛乱并不算难。

直到动乱完全消弭,营地里鲜血汨汨流淌之际,一座小小的营帐中,齐宁郡主还睡得极为香甜。

桓容不敢拖延,立刻带了人手沿路返回,前去寻找皇帝。

虽然君臣之间早有谋划,但皇帝孤身面对扬供奉,桓容依旧不能全然放下心来。

他跑得像匹脱缰野马,紧赶慢赶带头疾行,终于赶回了山道之上。

夜色下,扬供奉身首分离的尸体仍然留在原地,皇帝却不见踪影。

山道的另一端,皇帝缓步行走,跟随在景昀身后。

“居然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景昀感慨道。

她赤/裸着双脚,足尖始终未曾真正触及地面,行走间飘忽不定,仿佛踏着夜风与月色前行。

皇帝静声道:“玄真道尊盛名,世人岂会不知?”

景昀道:“三千年前确实如此,三千年后却不见得,世人连玄真这个道号都未必明白属于谁。”

三千年前,玄阳山本名叫做玄真山,玄真道尊曾驻留此处二十年,这座山因此得名。

时移世易,玄真山的山名都在三千年岁月中为世人遗忘,换了名字,就连寿命悠长的修行者都隔了数代,哪里还会有人清晰记得玄真道尊的本名。

“你怎么知道?”

景昀没有侧首,神识却已经锁定了身后年轻的皇帝。

只要对方的回答有些问题,她便会立刻出手抹去对方记忆。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轻轻一弯,有些自嘲。

身为谪仙,总要格外警惕些。

她的目光望向天穹之上,眼底便有日月光华流淌,似在思索,又似抉择。

皇帝沉静道:“还未向仙子介绍自己,是我的过错,请仙子勿怪——我姓齐,齐国皇室上溯可至错月齐氏,太祖皇帝乃齐君嫡子。”

景昀垂眸,从记忆中翻检片刻,道:“齐君……是齐长老后人?”

皇帝低眉道:“正是,太庙中供奉有历代先祖。”

景昀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射月弓原本就是她赐予齐长老的,若如此解释,确实可以说得通。

她沉吟片刻,道:“何以至此?”

皇帝道:“本不敢打扰仙子所遗宝地,只是朝中生乱,匆促之下不得已暂避山中。”

景昀没有回头,神识却已经捕捉到了皇帝此刻的神情。

这位年轻的小皇帝此刻正垂着眼睫,神情真挚、无比诚恳。

景昀很清楚,对方看似简单无辜的话语绝非全貌。

但那并不重要。

于是她平淡道:“既然如此,便守口如瓶。”

皇帝应道:“仙子放心。”

他停顿片刻,忽然道:“仙子临凡必有深意,本不该多言,只是先祖曾效命于道尊座下。”

即使是皇帝,这一刻也有些忐忑。

毕竟他要邀请的,是一位真正的仙人。

然而景昀平静答道:“可以。”

.

桓容累的像匹跑死的马,不住喘着粗气。

皇帝从跪倒的满地亲卫中穿过,有些嫌弃地对热泪盈眶的桓容道:“哭什么。”

桓容潸然泪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串,噼里啪啦砸落。

他不哭才是怪事,皇帝若真出了事,桓家满门便要提着脑袋一同上路。而今全家上下的脑袋一齐保住,险死还生之下,欣喜可想而知。

皇帝令桓容不要再做此等丢脸情态,示意他跟上来。

营地中一片死寂,满地鲜血尚未尽数清理干净。

这样大片的、无边无际的鲜血落在皇帝眼中,桓容一瞬间全身僵硬,下意识缩了缩身体,步伐也放慢了,刻意拉大与皇帝之间的距离。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完全错了,因为皇帝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亲自动手掀起了营帐的垂帘。

桓容这时才意识到,御帐前空无一人,所有人都被遣走了。

他小心翼翼又无比忐忑地跟了进去。

然后桓容忽然觉得眼前乍亮。

帐中坐着一道雪白的身影。

少女脊背笔直如剑,裙摆飘摇如仙,静静坐在那里,侧影便极为动人。

即使听到帐帘处有足音传来,她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曾回眸望上一眼。

皇帝对着那道雪白侧影道:“这是侍郎桓容。”

而后他转过头来,平静道:“这是朕的贵客。”

桓容面露迷茫之色,全然不懂皇帝在深夜的山林间从哪里搞来一位贵客,但他反应丝毫不慢,立刻躬身行了大礼。

那道雪白的侧影终于回过头来。

桓容听到了他此生从未听过的悦耳声音。

景昀道:“免礼。”

她的声音无比从容,她的神情无比平静。

她的面容落在桓容眼底。

于是桓容愣住了。

景昀似乎觉得有趣,唇角微弯。

皇帝感到有些丢脸,轻咳一声。

桓容很快回过神来,他毕竟见惯了皇帝的容貌,回神还算迅速。

皇帝静声吩咐:“明日回宫。”

桓容愣住。

按照计划,他们至少还要在外停留三日,京中别有盘算的人才会逐渐放下疑虑跳出来。

明日回京不是不行,只是未竟全功,未免可惜。

只是皇帝既然下了口谕,桓容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多说半句,于是垂首应是,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景昀收回目光。

她的睫羽遮住眼底变幻的神光,望着远方山林中笼罩的云雾,若有所思。

.

四月,圣驾还京。

皇帝失踪只是虚惊一场,却有先帝朝诸皇子余孽沉不住气又看不清形势,意图借机搅弄风云,最终自然是一同被挂在了京城城墙上。

西明门外青砖缝隙中的血色未干,就又镀上了更为浓重的殷红,仿佛再也无法洗脱。

血色笼罩了整座京城。

然而消息灵通的人,目光却已经越过京城上空的阴影,停留在了九重宫阙之中。

皇帝从宫外带回了一个女人。

这意味着什么?

很多人一时难以猜测这背后的意义,但历经先帝一朝,他们对于任何变化都拥有极强的戒心,因为那往往意味着随时可能来临的死亡。

景昀并不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望向皇宫,迫切地打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即使知道,她也并不在意。

年轻的皇帝没有对她的话阴奉阳违,将她的身份牢牢藏住,奉她为上宾,客气恭顺至极。

既然如此,景昀也很乐意给对方一点回报。

清晨,皇帝来到景昀所居的宫殿时探望她时,景昀赠给了他一颗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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