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162)
作者:清淮晓色
萧皇后满意地笑了。
景昀知道,那是萧昭仪的画像。
萧皇后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画卷中是谁,景昀也从来没有问过。
萧皇后轻声道:“你该知道,母后快不行了,往后这宫里就是白家的天下,你要乖一点,不要太聪明,好不好?”
景昀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萧皇后低下头咳嗽。
她病得很重了,面色枯槁,明明二十多岁的人,却有一种风烛残年的油尽灯枯之感。
萧皇后道:“听话,谁能做主,就听谁的话,不要太有骨气,不要太聪明,温和一点、驯顺一点。”
景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知道,萧皇后说这些,是真的只想让她活下来。
皇家的颜面、皇族的高傲,那些都不必有,也不必管,只有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这和萧皇后所信奉的理念当然背道而驰。
萧皇后愿意为了捍卫景氏正统赴死,却在她身上存着一点私心。
景昀摇了摇头,对萧皇后道:“母后想不想走?”
萧皇后有些疑惑。
景昀道:“活着总比死了好。”
萧皇后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费力地扬了扬唇角,眼中却没有探究之色,只有疲惫和释然。
她摇了摇头。
景昀并不死心,仍然劝说皇后,甚至将自己的筹码稍稍泄露了一点。
然而萧皇后虽然震惊,却仍然不允。
“我是景氏的皇后,不能走。”她轻声道,“去吧,我和你父皇说说话。”
宫人带着景昀离开。
景昀转过头,最后静静看了一眼这间殿宇。
当夜,萧皇后病逝。
皇帝哭得几欲昏死过去,百官连夜入宫觐见,就在这时,萧皇后生前的亲信女官忽然越众而出,手捧一封中宫的请罪懿旨。
萧皇后死前,挣扎着令女官代笔,写下一封口述的请罪书,自陈自己当年为了保住后位,情急失措,遂令幼妹代替自己,趁皇帝酒醉侍寝。后来生下一位皇女,皇后便将皇女夺到自己膝下,并将皇女当做皇子养育,多年来犯下了欺君之罪,请皇帝剥去她的死后哀荣。
朝野震惊。
消息传到景昀这里的时候,景昀坐在床上,静静凝视着帐幔上的花纹,什么都没有说。
萧皇后这是明知白党势大,皇室已至穷途末路,所以要搭上自己的生前身后名,保住景昀的一条性命。
皇子一定会死,但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皇女。
又是一个深夜。
景昀来到了停灵的宫殿中。
皇帝跪在棺前。
这位半生庸懦,从来只会听从妻子吩咐行事的皇帝在萧皇后过世后表现出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哪怕白党要求废黜皇后的奏折堆满了整张御案,皇帝始终没有同意,反而顶着巨大的压力,坚持要求给予皇后最后的哀荣。
景昀唤道:“父皇。”
皇帝和皇后为她做了很多事,这便是因果。
景昀认为自己应当偿还这份因果。
皇帝转过头来。
他显得很憔悴,很迟钝,这是过于悲伤疲惫的缘故。
“你怎么来了?”皇帝急急地道,“太晚了,宫人们没照看好你吗?快回去。”
景昀问:“父皇,你想不想离宫?”
皇帝愣住了。
半晌,他道:“怎么这样问?”
景昀坚持道:“你先回答。”
皇帝在这个过分早熟的女儿面前一向没有什么脾气,叹气道:“表姐还在这里,我能去哪里?我哪里也不想去。”
景昀蹙起了眉。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道:“阿昀,你……你从年幼的时候就聪明,你想不想出宫去?”
景昀意识到萧皇后死前一定对皇帝说了些什么,于是道:“我想和你们一起出宫。”
皇帝沉默片刻,苦笑道:“……是我们做父母的无能。”
景昀最不耐烦和人说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话,耐着性子道:“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皇帝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着她。
“你这孩子性格不像我,也不像表妹,就连表姐也不是很像。”
他拖着僵硬的腿脚站起来,来到景昀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父皇无能,但总会为你做些打算。”
景昀痛苦道:“父皇,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你到底想不想离宫?”
皇帝沉默半晌,摇头苦笑:“我这个皇帝实在无能,丢尽了列祖列宗的脸面,要是连最后一点骨气都没了,丢下整个烂摊子,将来到了地底下,只能以发覆面,不敢见人了。”
景昀最终离开了停灵的宫殿。
次日皇帝下旨,将景昀封为衡阳公主,交由白贵妃抚养,并晋白贵妃为皇贵妃,统摄六宫。
与此同时,白党要求废后的声音忽然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十二月,萧皇后追谥贞献,葬入皇陵。
景昀顺从地搬入了白贵妃的宫殿。
白贵妃容貌极美,待景昀极好,即使萧皇后在世,景昀能享受到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她的性情更是极其温柔,宫中上下就没有人不喜欢她。
——除了皇帝和景昀。
景昀心里很清楚,萧皇后死于毒发。
在这宫里,有机会又有动机给萧皇后下毒的人只有一个。
她仰望着面前皇贵妃美丽的面容,听皇贵妃柔声细语地道:“衡阳,你想不想随母妃出宫去看看?”
“三月初七,我幼弟成婚,母妃已经请了旨,届时回府观礼,你去不去?”
景昀望着她那张美丽和气的脸。
皇贵妃也望着这位冷淡的小公主,等着她的回答。
出乎意料的是,景昀点了点头,难得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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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白丞相幼子大婚。
满京城只要有些名望地位的人,都急急忙忙赶往白府贺喜去了。丞相府前的几条街堵得水泄不通,已经尽数被封起,不准闲人入内。
皇贵妃身份尊贵,早在前一日便带着景昀出了宫回丞相府,她挥退榻上的男人,梳洗起身,顺手招来侍女,问:“公主起来了吗?”
皇贵妃对景昀倒真没有什么坏心,在她看来,一个公主而已,偏又是皇帝唯一的血脉,养在膝下没什么坏处。即使将来江山改姓白,她的父亲都不会对区区一个公主有什么忌惮,反而是昭彰仁德的一件好工具。
侍女未及答话,屋外便有纷乱的脚步传来,来人惶恐跪倒:“娘娘,早上几位孙少爷孙小姐偷偷溜出府去,正好被公主撞见了,和他们一同出府去了!”
皇贵妃秀眉蹙起,嗔怪道:“我这几个侄儿侄女,真是小小年纪顽皮的紧,今日是他们小叔的好日子,怎么还满脑子只想着玩?快去禀明父亲,把他们抓回来,到时候开席不见人影,可要挨打了。”
来人更加惶恐,结结巴巴道:“娘娘,丞相已经命人把几位孙少爷孙小姐带回来了,可……可……可公主不见了呀!”
皇贵妃霍然拍案而起。
衡阳公主是皇帝唯一的骨血,虽说现在皇帝形同傀儡,但她把公主弄丢了,于情于理都难以交代,说不得又要惹出事端。
她厉声道:“快去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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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昀坐在茶楼里。
她静静坐在那里,白家的人急匆匆狂奔而去,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她的踪影。
她这几年攒下来一点修为,虽然很不够看,但是在此方小世界里,也算是独一份了。
对景昀来说,自由进出皇宫早就不是一件难事了。真正的困难在于宫中侍从众多,她离宫之后,很可能会被发现公主离奇消失,很难解释。
如果萧皇后和皇帝愿意离开,景昀可以设法弄走他们,到时候她也不必再回宫中,自然无忧。
但他们不肯走,景昀还要在宫里停留一些时间,所以不能丝毫不做掩饰。
她主动和白家的小孩子离开,就是为了在这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