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兆(63)

作者:白芥子


乌见浒却风轻云淡道:“随便他们。”

随便他们。

这四个一出,触及他眼中从始至终的不屑一顾,容兆忽然意识到,他的目的根本不是这个,从来就不是。

“你根本不在乎最后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乌见浒鄙薄道,“今日我打你,明日你打我,最好再打个百年千年,你死我活、同归于尽,我只当看乐子便是。”

“看乐子?”

“容兆,你不觉得,”乌见浒的嘴角亦弯起讽刺弧度,“所谓仙盟仙宗,目空一切,自诩清高出尘,却为了利益之争原形毕露、刀剑相向时,分外可笑吗?”

容兆终于听懂了:“你只想要仙盟乱起来,谁赢谁输全不在意,你从没将自己当做仙盟中人,因你母亲是妖,你是半妖。”

“你说错了,”乌见浒纠正他,“是那些人不把我们当人罢了。”

他的声调冷下:“九尾灵狐一族世代栖息荒漠雪山中,与世无争,我母亲当年无知,救下入荒漠历练的乌曹,受他蒙骗与他生了情愫,为他吃下禁药生了我,他却抛妻弃子,入赘灏澜剑宗,做了灏澜剑宗前任宗主的乘龙快婿。

“他的新妻子为与他结契,必须除掉我母亲,不但派人入荒漠灭了我母亲全族,一路追杀我们母子,还将唯一能救我母亲的金丝雾蕊一把火全烧了。他心知肚明,却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

这是乌见浒头一次与人说起当年之事,眼底晦暗一片:“你先前说我弄丢你小时候送我的埙是不上心,不是,我一直小心藏着,是在逃命途中丢了。

“我母亲身受重伤,为救她我别无他法,只能冒险去灏澜剑宗求乌曹,那时他已经是灏澜剑宗的宗主,我在玄极殿外跪了三日三夜,他不肯见我。我只能离开,那个女人还想对我下手,我一路逃回荒漠,带我母亲去了鬼域。但金丝雾蕊没了,我手里只剩最后一粒种子,我用精血灌溉也等不到它长成开花,我母亲已经死了。

“后头是那个女人运气不好,不知是老天收她还是被乌曹弄死了,乌曹如愿坐稳了灏澜剑宗宗主位,他没有其他子嗣,又知道我修行天资不错,才来荒漠将我寻回。他以为在我母亲坟前装模作样痛哭流涕一番,我便会乖乖做他的孝顺好儿子,荒谬至极。”

乌见浒的嗓音里并无多少激烈情绪,容兆握着剑柄的手却不断收紧,心中不好受,剑却未收,依旧是泾渭分明的姿态。

“你恨你父亲,你也报复了他,与其他人何尤?”

乌见浒看着他,半晌又笑起来:“容兆,你当真不知道,半妖在仙盟之中是何地位?”

他的声音一顿,又继续——

“妖者为奴为仆,半妖格杀勿论。”

“曾有半妖之人建城,城中收留众多妖与半妖,自立宗门,并不曾为恶、为非作歹,仙盟却打着替天行道、拨乱反正的旗号,一夜之间屠城。当年我与母亲也曾在那座城中避难,仙盟打来时,收留我们的城主在我眼前被人打散了命魂,我与母亲侥幸才逃脱。

“曾经仙盟大比上,有一拿到前百名的年轻修士,只因被人揭穿是半妖之身,被那些长老一致同意当众斩杀。那时你我亲眼所见,那半妖被活剥了人皮,虐杀致死。

“从前我的一位所谓好友在我面前被法阵吞噬,你们以为我对他见死不救,不是,是他从乌曹的人那里听闻了我的身世,要去仙盟告发我,我将他推入了杀阵中。

“只因他们觉得半妖的存在不合人伦天理,便要赶尽杀绝,与其等着别人来杀我,不如我先下手为强,有何不好?我挑拨他们争斗倾轧,看他们自相残杀,也叫他们尝一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岂不快哉?”

从前之事在眼前走马观花过,容兆想起那年的大比,那时乌见浒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眼,其实他内心的不忿从无人知晓:“不怕我说出去?是不是也要对我先下手为强?”

“我之前便说了,”乌见浒微微摇头,“你有我的把柄,我也有你的把柄,你现在不敢。”

“你既是这般想的,”容兆的目光中如浸着昨夜的雪,模糊冰凉,“又何必与我惺惺作态?”

“我不想与你为敌,容兆,你是我唯一的自己人,”乌见浒凝着他的眼,也想看穿他,“你其实也没有那么在乎元巳仙宗,否则,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做这些。”

“那又如何?”

他是不在乎宗门中其他人死活——当年他父母陨世,分明死因可疑,门中无论长老弟子,却都选择了明哲保身,无一人肯站出来为他们说句公道话。从那时起,他便知道,所谓天理道义,全是狗屁。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那个宗主位,那本是他父亲的东西,他一定要拿回来,无论用哪种方式。

“你想要元巳仙宗宗主位,我早说过我可以帮你。”

“不可能的,”容兆涩然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你帮不了我,便是你助我登上元巳仙宗宗主位,那又算什么?谁会服我?我也不过是你挟制元巳仙宗的一个傀儡而已。

“从你做出这样的选择起,就该知道,你我之间,不可能了。”

他如此决绝,毫无余地。

他默许乌见浒做到今日这一步,他愿顺水推舟、从中渔利。但他也知道,之后的事,只能由他亲手来做。他与乌见浒,真正便到此为止了。

做出选择的不仅是乌见浒,也是他。

拂面的风带起更多凉意,静了瞬息,乌见浒问:“一定要这样?”

“不这样能如何?”容兆反问他,“更何况,到今时今日你还是有隐瞒,不肯说出你真正目的。”

容兆的嗓音发紧,那双眼睛却沉得叫人心惊:“乌见浒,我不想与你打哑谜了,没有意义,结束吧。”

他手中云泽剑往上挑,捡气擦过乌见浒发间,挑散了他的发。

银色发带随风飘下,被容兆以剑挑回,他也同时解开自己的束发,扯下乌见浒的那条发带,扔回他。

两息之间,物归原主。

重新拢起长发,随意系上发带,容兆眼中翻涌的情绪也全部掩下,重归宁静。

他未再看乌见浒一眼,循着已然完全开启的秘境之门,飞身而起。

乌见浒垂眸看向滑过掌心的发带,怔神片刻,在周遭复起的地动山摇中,缓缓闭眼。

第47章 从前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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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结界一开,其中人陆续出来,这一年外头的天翻地覆迅速传开,当场就有双方势力大打出手。

容兆才落地,几位元巳仙宗长老带人迎过来,皆又惊又怒:“云泽少君,宗门出事了!”

“我知道,”容兆话不多说,“我们现在立刻启程回去。”

当下便不再耽搁,率众启行。

一行人日夜赶路,沿途不断与宗门来回传递消息,才知晓了更多的事情——

南盟敌寇已破开护宗法阵闯入山门,留宗主持大局的四位长老一身受重伤,一叛变,另俩人被挟持软禁。至于莫华真人这位宗主如今又是何情形,却不得而知,紫霄殿侍卫首领临阵倒戈,早已封锁了整座紫霄山。

苍奇带着巡卫所兵卫还在回宗门支援的路上,如今宗门群龙无首,留守弟子面对气势汹汹的来犯者束手无策,如一盘散沙,却不知还能支撑几日。

有长老看过传信,惊怒交加,当场就吐了血。

周围尽是骂着南方盟、骂着灏澜剑宗、骂着乌见浒的声音。唯容兆始终一言不发,回想他们回来的这一路,所经每一座乱象丛生、满目疮痍的城镇,一如他所料。

乌见浒说的仙盟屠城之事,发生在他们皆还年幼时。曾有一日深夜,他在睡梦中醒来,听父亲唉声叹气与母亲说起仙盟的决定,父亲不认同,却无力阻止。那时投下赞同票的,确实是以东大陆宗门为首的绝大多数,也包括父亲的师尊,和今日在场的几位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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