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兆(100)

作者:白芥子


容兆迈步上去,连余光都未给他们,只留下句:“料理了。”

天音阁内,众长老率弟子已在此等候多时。

平日里除了宗主长老无人能踏入的禁地,只在每十年的这一日开放一层大殿,允一千名拿到听学资格的弟子进入。

本该由容兆这位宗主主讲,他却姗姗来迟。

众长老们面有不快,为首的戚长老问他:“宗主方才在路上又处置了两名弟子?”

消息倒是传得快,容兆随意说道:“毫无感恩心,乱嚼舌根之人,料理了也便料理了。”

戚长老提醒道:“按着宗门戒律,本不该……”

“你在教我做事?”容兆平静问他。

对方一噎,竟是语塞。

自九霄天山回来后,容兆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心思难测,委实叫身边人如履薄冰。

他们纵有满腔怨气,在面对容兆时,又底气不足,最终只能低头。

“……我也只是觉得,驭下太严苛了,难免引来诸多非议。”对方解释道。

容兆全无兴致多言,示意人:“开始。”

戚长老面色难堪,容兆再不理他,上去了授学台。

他只讲了半个时辰剑道,虽如此,已足够叫一众弟子受益匪浅。

将位置让给其他长老,他没有离开,独自一人上了楼。

楼下的声响远去,在这静谧的一方世界里,只余落雨声。

第三次入这里,依旧是海底捞针一般的寻找,期望能从那成百上千万册的典籍里,寻得一星半点的希望。

但一无所获。

无论医典还是别的,从未记载过与乌见浒相似的症例。且乌见浒是半妖,体质与人修也不同,那些医师开的药方或许没问题,却收效甚微,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

容兆在心里默念着“半妖”二字,最后自那些书山文海里,翻出了一本《半妖志》。

书中尽是关于半妖之人的常识记载——身体构造、习性、天资、修行之法。

半妖者,半修玄法半修妖道,天资通常高于妖低于人修,若持续提升,至渡劫期前止,可得寿元六百载。

但乌见浒的天资放在人修之中,亦是佼佼者,大抵因他母亲是九尾灵狐,天字级的灵妖。

容兆的目光落至那句“至渡劫期前止”,不觉拧眉,不是很明白。

他继续往后翻书,心头无端生出些许不安,直至最后一节,细说半妖修为——

受限于不完整的妖丹,半妖之人无法完成大乘巅峰至渡劫期突破时,丹田灵力的聚合转化。

换言之,半妖绝无可能突破渡劫期飞升,大乘巅峰修为已是极限。

世间半妖本就稀少,能在六百岁前顺利将修为提升至大乘巅峰者,更如凤毛麟角。

因而这样的常识,几乎无人知晓。

所谓天理不容,原是这样。

容兆怔在原地,抓着书册的手指逐渐收紧,手背隐约浮起青筋。

从前种种,在这一刻才终于真正明了。

为何那个人先前执意要走通天成神路,为何他那日说那句“不救世,只救你”,还有他的“又骗了你”,究竟指的什么。

放弃通天成神路,等同放弃他自己。

六百载看似不短,于修行之人漫长无尽的岁月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从他将通天神玉交给自己那日起,他就坦然接受了一切。所以他不在意人间风雨、世界倾塌,只为救自己。

骗的不只是那日答应的顾好己身安危又食言,更有一直未说出口的,关于他寿元的秘密。

原来如此。

楼外暴雨如注,如永无停歇之时。

一日已经过去,入夜以后天色深黯,一丝光也没有。

楼下的讲学早已结束,随从也早被他挥退,只剩他一人。

容兆浑噩不知,失魂落魄走入雨夜里,一时哭一时笑。

撕心裂肺、几欲成狂。

第70章 一条疯狗

=

紫霄殿。

自九霄天山回来,容兆命人将乌见浒安置于此,自己也在这里常住下来,方便一边处理宗门事务,一边看顾他。

虽大多数时候,容兆其实很少见外人,旁的人来求见,无论长老弟子,若无要事一概不理。

门中传言他感情用事、过于任性,容兆从不放在心上,我行我素,全凭自己心意行事。

那夜自天音阁回来,他浑身湿透、狼狈若癫,在始终昏迷不醒的乌见浒身旁趴了一整夜,也做了一整夜的梦。

梦里全是他与乌见浒的过往,好的、坏的,一遍遍在梦境中重演。

梦醒之后又仿佛一切未发生过,他依旧是元巳仙宗最说一不二的宗主。只是脸上的神情愈少、人愈淡漠,时常默不作声盯着谁时,一个眼神能便叫人不寒而栗。

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有容兆自己知道,他心头烧起的那把火早有滔天之势。

那些焦躁不安、蠢蠢欲动的邪性时时侵扰着他的神思,即将压制不住,这一次他也不想再压制。

“今日门中有人结契,送了喜糖来。”

秋日午后,容兆如往常那样靠坐拔步床边,握着床上乌见浒的一只手,与他闲聊:“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似乎还没办过正式的结契大典。幻境中那次不算,那时我们都用的别人的身份,过后倒是在鬼域里跟你又拜过一次堂,不过那也不算。等你醒来,我们无论如何都得补办一次大典。”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回答他的只有烛台上噼啪炸响的火光。

他耷下眼静默片刻,自嘲一笑,剥了颗糖扔进嘴里,继续与眼前之人絮语:“上次我说不喜欢吃糖,骗你的,不过这个喜糖没你给的好吃。

“我昨日去后山溪边看了看,那里灵气充裕,或许再过个两年,桃露当真能酿出来,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喝吧。”

“……早知道这样,你又何必对我手软,我们光明正大地打一场,分个最终胜负,赢了的那个去走通天成神路就是了,反正,最后总是要分开的。

“你是看不起我吗?我不需要你让着我,也不需要你这样救我,我说的人各有命,你可以坦然接受,我也一样。

“乌见浒,你要不要醒过来?六百年很短,你若是一直躺在这里,我们连这六百年也没有了。”

声音渐低,沉在睡梦的人始终无知无觉。

无论他说什么,亦或在神识中呼唤,曾经他觉得聒噪至极的人,都再不给他任何回应。

层层厚重的帷帐挡住了外头每一缕拂进殿中的秋风,容兆却在这样的无声阒寂里,感受到了秋日寒潮的彻骨凉意,一颗心浸在其中浮浮沉沉,试图挣扎,又一再被裹缠密实。

直至帷帐外传来细微动静,他侧头看去,是那只灵猫自外钻进来,蹲在脚踏下,灰瞳安静看着他。

容兆与它对视,怀念的却是另一双同样深灰色的眼眸,每每含笑凝视自己时,总让他不自禁地坠入其中。

仿佛感知到他的情绪,灵猫低低呜咽了一声,容兆移开眼,不再看它。

那些翻涌的心绪,也重新归于了沉寂。

少顷,有人来报,说苍奇回了宗门,想求见他。

容兆正在帮乌见浒梳头,半晌才出声:“不见,没有要事不必来这里,让他回去。”

帷帐外妖仆应声退下。

旁的人或事带不起容兆心头丁点波澜,他握着梳子,帮乌见浒将长发理顺,银色发带缠上去,在肩侧挽起。

做完这些他静静看着面前人没有血色的脸,微凉掌心抚上,俯身,亲吻上那双始终紧闭的眼睛。

翌日,是元巳仙宗内部神恩大祭的日子,由宗主率众于神恩宫祭祀师祖。

时辰尚未到,容兆在偏殿更衣,换上祭祀大袍,苍奇再次来求见。

他眉心一蹙,有些不耐烦,允了人进来。

苍奇进门,看到前方换上宗主大袍后,愈显高不可攀的容兆,垂下眼,恭敬与他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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