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148)

作者:韫枝


灯芯迎着寒风,倔强的、固执的窜动这火光。

毫无征兆,他胸口处忽然闷闷的,没有任何缘由,堵塞得不成样子。

他站在苏墨寅身侧,下意识捂了捂胸口,终于,忍不住问道:

“郎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苏墨寅看着他,终是道出真相:“这一盏灯,是郦酥衣为自己点的。”

“郦酥衣?”

沈兰蘅不解,“她点长明灯做甚?”

提起来郦酥衣,他的语气并未有任何波动。

日影落入少女眸中,他眼神明亮清澈,眸光里,带着几分淡淡的疑思。

没有半分担忧。

一时间,沈顷竟不知该用什么语气来告诉她这件事。

他半边衣袖还湿着。

见状,郦酥衣也浑不顾沈兰蘅了,她自另一侧取来件干净的外袍,欲为他换上。

便就在这时,腕间一道力,沈顷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似乎怕捏疼了她,男人的力道并不重,却将她握得极稳。

怎么了?

沈顷手指稍稍用了些力,看着她,缓声:

“便在今日一早,他于智圆大师禅院之内,献祭了。”

……

虽已入春,午时的风仍旧萧瑟。

男人声音清晰。

郦酥衣瞪圆了一双杏花眸。

光影穿过窗牖,落于少女眼中,又于她那双瞳眸间微晃着。良久,她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一盏长明灯,好半晌才缓回思绪。

献……献祭?

她不明白,身为沈顷的臆想物,沈兰蘅究竟是怎样完成这一场献祭的。待她反应过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封信。

多了一封,沈兰蘅留给她的信。

【吾妻酥衣,亲启。】

沈顷适时地侧身,欲转身离去。

“郎君不必离开。”

郦酥衣手中攥着书信,忙出声唤他,

“我与沈兰蘅之间的事,郎君不必避嫌。”

她说的是实话。

她与沈兰蘅之间,并未有任何你情我愿的私情,抛开沈兰蘅对她的觊觎,她一颗心清清白白,从未对沈兰蘅有过他想。

她的郎君是沈顷。

她爱的灵魂,是她的夫君沈顷。

闻言,男子步履顿了一顿,不易察觉的笑意于他唇角边荡漾开,又在顷刻,被他抿唇克制住。

沈顷正色,道了句,好。

一道兰香将她裹挟住,郦酥衣展开书信。

迎面第一句,爱妻酥衣,见字如晤。

爱妻。

在知晓沈兰蘅乃沈顷另一面之前,她本对这个称谓万分排斥。如今知晓了两个灵魂实则为同一人,将沈兰蘅看作沈顷的阴暗面之后,她竟也能开始接受这个称呼了。

沈顷伸手,揽住她的身形。

即便是怀有身孕,她的身姿依旧婀娜,除去小腹此时微微隆起,可道是美人窈窕,纤婀动人。

她眼睫垂下,仔仔细细看着其上行文,一字一字向下读着。

越往下读,手中书信愈发沉重。

沈顷在一侧沉吟:“衣衣,那日通阳城上,闭门不出的人不是我。”

“是他。”

闻言郦酥衣抬眸,双手紧攥着信纸,心中震撼不已。

一瞬之间,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原本轻盈的一颗心,狠狠朝下拽去。那颗火热之物下坠,竟让她的眼眶有了几分湿润。

然,那仅仅是几滴泪。

几滴毫不成形的泪。

她分得很清楚——此时此刻,她微灼的眼泪并非爱意,而是面对故去之人时,一瞬间的震撼与感动。

郦酥衣从未想过,一贯粗鄙的沈兰蘅,竟有一日,下笔落下如此动人的行文。

他道,我这一生本该在阴暗中度过,本该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冷,酥衣,你是第一个愿意与我说话的人。

【吾此生本应居暗中,直至逢卿卿。】

【卿卿如日光,照我以明;若月华,引我以追。】

酥衣,可我太笨,总是将我的月亮惹哭。

她哭起来,眼睛红通通,亮闪闪的。

像是天上的星星。

明亮,璀璨,夺目。

是我久久困于黑夜里,从未见过明亮色彩。

我想,可能我生来就是如此笨拙,如此阴暗卑劣吧。

我配不上你这样好,这样温柔的姑娘。

配不上在万恩山上,冒着风雪为我系蝴蝶结的姑娘。

配不上逼迫我读书,带我通晓礼义廉耻的姑娘。

配不上在通阳城,带着我施粥行善,教我何为大丈夫的姑娘。

先前我总是眼红地问你,郦酥衣,沈顷他到底有什么好。

现在我知晓了,不是沈顷好,是你好。

你很好很好。

我沈兰蘅这辈子遇上你,很好,很好。

是你教会我太多东西,让我知晓,人生中不止是有黑暗一种色彩。

落笔时,我在思索,是将这封信烧毁,或是将这封信留给你。你是那样的温柔善良,若是看见了这封信,即便先前如何讨厌我、憎恶我,也总该为我留下一滴眼泪罢。

对不起,酥衣,我又将你弄哭了。

是我无能,只能卑鄙地用我的死亡,才将你感动。

你若是伤心,就去沈顷怀里抱一抱罢。如今我是看不见,也不会因为你们二人的亲密而吃味生气。

但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伤心。

我来时无名,去时也杳无踪迹。但记得同小六儿说,下次,下次我再教他舞剑。

大凛江山昳丽,山长水阔,路途遥远。

酥衣,我不是死亡,是被你救赎。

第102章 正文完

三日后,一行车队自西疆驶往京都。

无论苏墨寅如何哀求,宋识音去意坚决。除去先前在西蟒军营中被营救,她依旧是不愿再见苏墨寅一眼。

离开西疆那日,她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身紫衫。

郦酥衣站在马车外,一手轻抬着车帘,与好友诀别。

与好友分别,固然依依不舍,可此地终究不是对方的留恋之地,如今养好了身子,理应不当久留。

宋识音离去时,郦酥衣拜托她,将沈兰蘅的长明灯盏一道送回京城。

一袭紫衫的姑娘坐在马车上,同她点头道:

“衣衣你放心,这一路,我一定护好这盏长明灯。”

她并未多嘴问这盏灯为何人而燃,全以为这是沈顷在祭奠众将士的英魂。

春风裹挟着马蹄声踏踏,郦酥衣站在郎君身侧,抬眸望去。只见眼前扬动起一道道黄沙,尘土漠漠,渐渐远去。

识音不愿见苏墨寅,亦不准他相送。

故而今日识音离去时,并未见到他的身影。

郦酥衣并不知苏墨寅现下在何处,也无意去向沈顷过问对方。

郦酥衣知晓好友的性子,识音并非能吃下回头草之人,既然要断,那边要断得干干净净。

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并不是她的作风。

于是乎,于众人的一片注目中,宋识音护送着这一盏长明灯,便如此回了京城。

一个月后,大凛与西蟒正式开战。

……

春意渐浓。

郦酥衣坐在军帐里,她自幼畏寒,西疆又是阴寒之地,即便如今,她怀中仍免不了抱个汤婆子。今日沈顷在外征战,帐内有玉霜与素桃陪着,即便如今沈兰蘅已不在,一想着战场上那些刀光剑影,郦酥衣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

见状,玉霜在一侧温声安慰着,为她捧来热汤。

郦酥衣垂下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此去京都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多有不便。再加之此时此刻,她只想陪在夫君身侧,故而并未陪着识音一起回京。

郦酥衣心想,与其在京都过着心惊胆战、候着西疆军报的日子,倒不若一直留在这里,陪在他的身边。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四月。

沈顷夜袭敌营,歼敌无数,大挫西蟒锐气。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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