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蝉鸣+番外(118)
作者:一明觉书
“不过没关系,只要朕喜欢你就够了,不用去管那些人怎么说。”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那烟波浩渺的眉眼轻蹙,似乎永远带着悲悯,好像九天神佛,自愿被贬凡间,普渡众生。
她爱不释手得摩挲着,似乎对把神佛拉入红尘的戏码格外感兴趣,笑着说:“然你若是自己退缩,朕便把你的腿打断,关起来,日夜承宠帝恩,只能见到朕一个。”
闻言,杨元颐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第一时间心中生出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点隐秘的期待。
他在心里回答,好。
他也自小长在深宫,晓得帝王恩其实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此时此刻,他依旧彻底的沉下去了。
……
宣懿十五年,小郡主出生了。
过年之时洛邑王宣应衷带着妻女归京,把尚在襁褓的小郡主带给宣应亹看。
小郡主虎头虎脑,异常可爱,也不认生,第一次见到皇姑姑便咧开嘴笑了,伸手去抓她衣领上象征着帝王身份的玉绦带。
宣应亹很是高兴,把那绣着铭文的玉绦带接下来,缠在了宣芷与小小的手臂上。
又附耳在杨元颐身侧说,这孩子有帝王之相,她很喜欢。
杨元颐面上不显,心中却一惊。
这话的意思是……要把皇位给她吗?
可是她自己的孩子呢?
说起孩子,这也是杨元颐另一个心结。
二人成婚已有六七年,明明很是恩爱,却仍旧没有一儿半女,每月一次请脉时他都会问太医,自己有没有什么问题,可太医每次都回答他身体康健,毫无隐疾。
他没问题……那就是宣应亹了?
可他也不可能大剌剌的去探听一个皇帝是否不能绵延子嗣,只能一直压在心中。
如今连她的弟弟都有孩子了……
那日宣应亹高兴,宴上多喝了几杯,有些醉酒。
杨元颐帮她沐浴之时却被她缠上,夫妻二人温存过后,他便鼓起勇气,于床榻间轻声问:“应亹,我们要个孩子罢?”
宣应亹眼里还有几分醉意,语气含糊道:“朕身子在战场上伤过,恐怕是不能有孩子了。”
他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可宣应亹却不晓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秘闻,只歪身抱住他,一下子就睡着了。
只剩杨元颐思绪万千地看着床顶,一夜未眠。
……
第二日晨起,宣应亹宿醉头疼。
杨元颐给她端来汤药,把自己想了一晚上想出来的决定告诉她:“你晓得我是我父亲生的罢?”
宣应亹喝着药,疑惑的嗯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杨元颐继续说:“崇月皇族有药,可以让我为你生个孩子,你……你愿意吗?”
宣应亹放下药碗,神色莫测得看着他。
良久,她才说:“朕昨晚说什么了?”
杨元颐有些心慌,但还是说:“……你说你身子在战场上伤了,可能不会有孩子了。”
宣应亹叹了口气,道:“告诉你也无妨,你迟早要知道的,”她拉住他的手,说:“那药朕知道,可使男性怀子,然而生产却比女子惨烈十倍,你是不要命了?”
杨元颐讷讷地说:“可你毕竟是皇帝……”
宣应亹无奈:“有没有孩子朕不在乎,只要皇位在宣氏手中便罢了,朕弟妹那么多,何愁找不到一个继承皇位之人,”
她捏紧他的手心,继续说:“而朕……我……我只要你。”
听闻此话,他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却见对方眼中满是认真。
那一瞬间心中不知被什么情绪盈满,只觉得甘愿为这句话去死。
……
从那之后,二人放下孩子这件事,依旧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母皇和姐姐说得对,她是一个有识之君,心怀天下,爱民如子,整个中衢在她的带领下欣欣向荣,一片生机。
杨元颐那时候便想,不出十年,中衢肯定又是另一番景象。
……然而没有十年了。
五年不到,宣应亹身体便每况愈下,宣懿十九年的时候,她便已经到了缠绵病榻,无法起身地步。
杨元颐日日守在她身边,喂她汤药,可有一日她却问他是谁。
他不可置信,抖着手砸了汤药。
从那日起,宣应亹便谁也不认识了。
不仅是他,自小服侍她的大监,教习她武功文课的老师,心腹的女官……所有人被她一点点的忘掉,只剩下一片谁也无法理解的空茫。
杨元颐只能每日忍着泪一遍遍地说给她听,说他是谁,说二人怎么相识,怎么遇见,怎么相爱,怎么在一起……
有时他也会趁着对方糊涂,胡编乱造,说他们曾经相识在并州以北、相识在雀潭江南,她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天涯剑客,或是一个钟灵毓秀的豪门千金,然而不论怎样,他们都终将相遇,终将在无边落花中牵起对方的手,不希求琼楼玉宇,只愿得几缕孤烟,共奏丝竹管弦,看潺潺流水,观水村渔市,赏江山无限。
然而今宵酒醒,却都是沤珠瑾艳。
……
宣懿二十年初,大雪。
铺天盖地落下来,天地都成了一片明晃晃的白,耀得人眼花。
宣应亹彻底沉疴难起,太医已然束手无策,殿内殿外乌泱泱地跪了一片人,杨元颐伏在她榻前,双目通红,哀哀地看着她,见她迷茫地眼神望过来,低低地叫了一声:“陛下……”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她神色回光返照般地开始变得清明,用尽全力伸手摸到他脸上,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她没力气再说了,只看向他身后的女官,说出最后一句话:“朕死后,不许帝君无嗣殉葬,告诉洛邑王他们三个,要永护帝君安泰。”
闻言,他几乎崩溃,用力握住她抚着自己脸的手,痛哭流涕:“别走,应亹,别丢下我……”
可她眸光已经涣散,只看着他这边,渐渐失了生息。
“你留我一个人干什么?你留我一个人干什么!”他把脸埋在她冰凉的手里,哭得几欲昏死。
……
大约半个月,宣应亹的弟妹们来到了上京,一起处理她的后事。
杨元颐宛若行尸走肉,跪在灵前,一动不动,似乎魂魄已经随着宣应亹去了。
直到宣应雍跪在他身侧,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帝君,长姐希望你好好的。”
他好好的,他自然会好好的,这是宣应亹的遗愿,她什么都没说,连皇位、家国都未托付,只托付了他的安泰。
他一定会好好的。
起灵入陵,著书立传,刻碑修室。
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亲历亲为,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
回首二人共同走过的十多年岁月,像一把寒刀利刃,把他的人生彻底割成了前后两半。
他拒绝了姐姐让他回崇月的要求,只搬到巽山的皇寺中,淹旬旷月。
……
直到崇月起战,他才匆匆赶下山去,经由皇帝同意,奔赴了战场。
把匕首放置颈下的那一刻,他如一潭死水的心终于生出了一丝欣喜——他总算有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陪她了。
利刃割开脖颈,痛苦和冰凉一起在身上肆意蔓延,跌下马之时他恍惚间宣应亹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笑着朝他伸出手,说:“走吧。”
走吧。
走吧。
此后山高水长,千难万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
春风拂过巽山,拂过皇陵,那述圣纪碑千百世地矗立在此,一字一句书写了一个帝王一生的功绩,等着后人瞻仰毁誉。
然而却有一句话,永远独立于昭昭皇权之外,只道尽了独属于一人的此爱绵绵。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言不尽,观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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