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199)
作者:冬三十娘
而朱厚熜虽然明知在广东钓出那些准备煽动民意的士绅富户对百姓有点残忍,但他纵然是皇帝,纵然那些人就是有逃税违法的事实,他就是不能直接莽过去全灭了。
后果,是其他各省全都会起大乱子。
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快刀斩不尽天下,叛乱一起,只会有更多其他省的百姓死于兵祸。
就算朱厚熜此时修了仙,而且境界已成能够一念间斩遍全国,那又如何?
那意味着大明几乎每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每一个官都该斩了,然后呢?
斩完就立刻开始天下大乱进入无政府状态。
这是当下甚至数百年后都没有办法去平衡好的难题,这是灰色地带之所以被博弈出来的筹码:你靠自个儿治国?
私欲永恒,善良的天真最残忍。
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就是受着天下百姓的供养,但又暂时做不到、或者说永远做不到保护好每一个百姓。
但至少要朝这个方向去做吧。
脑子里闪过这些念头时,严嵩已经开口提议了:“臣以为,且让杨知府继续做下去。”
杨廷和顿时有些失态地怒视着他。
严嵩却不以为意,继续对皇帝说道:“以杨知府性情,只要后面并非真立刻让广州府士绅追缴田赋及徭役摊派,那便顶多只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黄参议乃广东人士,可出面安抚,劝其多租官田,另捐些钱粮代民户应役,如此即可先把此事平息下去,广州民变也失了土壤。”
杨廷和的眼神复杂了起来。
“至于广东今岁之加派,皇明记既已赴粤,不妨由皇明记代揽剩余贡品之采买。”严嵩又说道,“可令张巡抚、霍巡按加力督宪地方府县在朝廷摊派之余还倍加索取、中饱私囊之贪腐事,尽早了却广东徭役之苦,也杀一儆百。若如此还有地方士绅富户煽动乡民,再惩治则不难。”
众人都沉思起来。
杨慎一贯呆在翰林院,他是一个愣头青,这种形象确实是可以利用的。
若目的只是为了治下百姓的夏粮、秋粮和今年田赋着想,那用力过猛甚至索捐也是可以理解的。
至于整个广东,如果由皇明记这个皇帝与勋戚的利益共同体出面去采买剩余未完成的贡品,一来可以把皇明记的供货渠道打通,二来不用花人力去采办新品而是只买存货,三来只有靠海谋利的当地大族会无比痛恨,四来皇明记的运作在广东还能交一道税。
这样的话……确实很合适。
现在的情势倒是很清晰:陛下与首辅齐心协力,陛下与勋戚齐心协力。皇明记只压“供货商”的价获利的话,谁敢与陛下和全体勋戚作对?
至于广东其他靠田地产出获利的官绅大户……只要不煽动民意闹事就不会惹火烧身,大多都会明哲保身吧?
广东若只是杨慎这个“愣头青”惹出来的麻烦,那其他诸省大概也不会这样便悍然举事吧?
王琼点着头:“臣以为可以。”
“惟中此策大善。”
“高明!”
“……”
杨廷和心情复杂。
所以说归根结底就是“以杨知府性情”几字呗?我儿子是个憨憨呗?
没错,杨廷和自己现在都恨不得给他几个大耳刮子。
“……陛下,老臣恐犬子未得朝廷旨意便已……”
朱厚熜笑着说道:“杨阁老勿忧,张孚敬、张恩等必已提醒过用修轻重。如若不然,以用修忠君报国之心切,恐不止体察民情、不做处置。”
杨廷和心梗:就是说如果没人拉着,杨慎已经在广州府开刀问斩了呗?
到底是谁撺掇的这憨憨!
“事不宜迟,陛下……”严嵩提醒了一下。
“九和,速拟旨意递去广东,着张孚敬宣张恩、黄佐、杨慎、魏彬听旨。”他又强调了一遍,“是密旨!”
顾鼎臣赶紧听命到一旁拟起旨意来。
杨廷和虽然还是非常担心,但严嵩的这个建议确实是让人心服口服的。
骤然听到这样的临时状况,他却能联想到皇明记的布置,从杨慎的性格形象入手去解题……
不管如何,这次是承了严嵩一个情。
朱厚熜感慨道:“一亩田,寻常年份产两三石粮食,再加上其他产出,民田田赋虽算不上历朝历代最轻,但也本该让百姓丰衣足食。朝廷要地方上贡一两茶,地方巡抚、布政使、知府、知县、胥吏,且不说是否贪墨,层层加耗一些便成了几两?几层下去每层都加上那么一点,百姓负担便成了两倍、三倍甚至更多。”
大佬们都不接茬,皇帝又在说这些话了。
思想要常常讲,因此朱厚熜继续说着:“如今在广东,张孚敬、张恩、杨慎皆明朝廷意思,广东尚且因为朝廷多派的一两成进献就到了民怨沸腾边缘,可见此前诸多朝廷与地方摊派已经将百姓压成了什么模样。早便传谕各地别给朕的喜事泼血,其他诸省又有几人会听到心里去?”
他黯然长叹:“如今用修定是哀民生之多艰,愤而忘我,朕却要下旨劝他先止步,寒了他的爱民之心,凉了他的满腔热血。诸位爱卿,诚意、正心、修身,我大明上下这么多官员,个个饱读圣贤教诲,有几人能如用修这般?”
杨廷和:……别说了,别抬举他了。
朱厚熜连连摇头:“治国无方,使治下百姓饥寒交迫;齐家有术,收各处良田厚养子孙。轻易动不得,动了便亡国,这才是圣贤后人对朕真正的逼宫啊!”
十七罗汉加上两个御书房伴读脸色惨白。
诛心言论,偏偏此刻无从辩驳。
要不然杨廷和为什么一听到杨慎在士绅下细问田亩人丁就晕了过去?
要不然大家急急忙忙地想法子补救安抚?
陛下此言:儒门子弟在吃人。
这是迄今为止,皇帝盖的最大的一顶帽子。
那个总是说要致良知的王守仁回家丁忧了,可今天沉重的事实就是:天下官员,几人心中有良知?
太祖曾经定下规矩,贪腐六十两便剥皮揎草,但那又如何?洪武朝曾有一科进士数载后无一不获罪之盛况。
皇帝的无力,大概有感于此吧。
杀,解决不了问题。那又该怎么办?
“大宗伯,你曾是刑部尚书,如今是礼部尚书,不知你有何妙策?”
张子麟被皇帝问得哑口无言。
他们谁都不可能自己来做这个儒门的掘墓人。
儒门现在也毁不得,大明的运转靠着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逃避赋役确实国法不容,只是……不法者太多了。
朱厚熜装作意兴阑珊地说道:“可悲……可叹……我大明已无于忠武公一般廉洁奉公、敢作敢为之贤臣了吗?”
严嵩浑身一震,福至心灵。
他离开座位,在其他人很莫名的眼神中郑重无比地整理着袍服,然后对着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臣严嵩!斗胆叩请陛下再开殊恩,迎于忠武公配享太庙,以为天下官员与读书人之表率!”
其他在场十八文臣齐齐感觉天灵盖被雷劈了一般,浑身汗毛都渐次竖起,忽起一丝电流在背脊穿梭。
今日严嵩全场最佳!
天子对儒门信心的挽救者!分化天下读书人的绝杀!
让于谦……配享太庙?
大明还从来没有文臣……能进去的太庙?
他们口干舌燥地看向了皇帝。
……陛下竟然在若有所思。
有戏?
有些人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去年追谥于谦,那就不是终点!
而这一刻,皇帝刚刚表达了他对儒门的失望。
面对杨慎的锐意进取,国策会议上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就此旗帜鲜明地支持杨慎搞下去,变法派党魁当场都急晕了!
张子麟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
皇帝先问的他啊!
怎么就想不到这种做法呢?
只用把一个已经去世几十年的典型竖起来,就能重拾陛下对儒门的信心,激励那些还心怀热血的官员、读书人,又从道义上堵住无数想闹事的人蛊惑百姓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