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梦(109)

作者:feiwu


看书之外,则是经常对着床帐上的四根流苏结发呆。有时是想起小时候——弟弟钻到被罩中,“皎子皎子!”“谁啊?”“我。”“我是谁啊?”“我是小拂飞。”,又或是和自己用树枝做弓箭玩,只是弓箭实在简陋,两个人又都不大会,那歪七扭八的箭路实在令人捧腹;或者是和阿娘一起炸油香,用糯米和豆子制成浆子,再倒入特制的模具中,放上馅料,浸到油锅里慢慢炸,可惜后来模具不见了,这边磨豆腐的老伯也换了机器,磨出的浆子总是一边稠一边稀,拌不回去,也炸不成,油香的味道也便仅存于幼时的记忆中了,也许在死之后,可以去阿娘的家乡看看,买上一些,吃个够;再或是和阿爹、弟弟一起去放风筝,攀着栏杆到打谷场里,布做的老鹰高高地飞着;或者爷爷将自己装到纸箱中,放在车上带着去取货,上方那四角的天空,又或是说起他们初见时,奶奶穿着一身小红袄,在那里跳舞,或是抱怨挑河时穿着她做的棉裤,觉得怎么一点都不暖和,然后发现缝的时候没有分格,棉花全掉到了下面;再或是大爷爷将受伤的自己背回去,说以后再这样走得又疼又慢,不要一点一点往回挪,要记住在原地休息,托人送信回去,或者是处理着自己胳膊上那垫上纱布用木棍敲破的水泡,说用针挑其实没那么疼,用棍敲反而更疼,而且破处更多。

有时是想起俯仰山——任行看着自己画的画,问“这个梨为什么长了脚”,自己和他解释说画的是花鸟图,上面是花,下面是鸟,然后他说“哦,这样啊,可是这个梨为什么长了脚”,自己继续解释“梨的柄长在小头,鸟的脚长在大头”,他继续表示“道理我都明白,可是这个梨为什么长了脚”,直到大师兄制止方罢;或者是冬天的时候,他将自己的手放到心口处焐着,说“其实这个世界是个假的,你已经死了,本体在极寒冰棺之中,所以总是觉得冷,怎么焐都焐不热”,然后被阁主一个眼刀吓得重新解释,“呃,其实只是你手脚处的毛细血管不大够,所以焐不热”;又或是有一次下车时,车子停得不大稳,差点碾到了脚,他吓得拉着检查了好几遍,自己说“没事,真碾过去了,就做三足金乌呗”,他说“你还三足金乌?你翅膀呢?”,自己说“哦,那就单足金乌”;又或是给自己讲着一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说石头会变成美人,美人也会变成石头,兔子可以吃到口中,口中也可以吐出兔子,最后讲到黄帝的女儿魃,说她为护家国,在大战中耗尽了神力,从此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干旱,被人们驱逐诅咒,再也没有人记得她是为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模样,自己问为什么会这样,他说“自古而然,人们的态度,并不取决于你为他们做过什么,而是取决于正在做什么以及还需要你做什么”,又问“如果你有一天也变成了那样,会怎么办”,自己说“如果真有那样一天,而又失了神智不能自决的话,请你一定要杀了我,倒不是怕被众人驱逐怨恨,虽然我也不喜欢那样,而是不想给世间带来灾厄,说是一厢情愿也好,说是沉没成本也罢,终究不想亲手毁掉自己曾经为之付出的一切”。

时间的洪流中,记忆在不断消退,越是久远,便越先被遗忘,于是只好反复将它们拿出来,否则还等不到兄长,便先等到时间将其冲成了残骸。皎皎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然而还没等到那一天,便先等来了那满宫满院、遮天蔽日的白幡——皇帝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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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 86 章 天下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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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崩了。这实在很奇怪。

且不论那边加在皇宫的禁制结界,单是皎皎自己,都不知给无忧殿和水阁加了多少层保护。若说是因为服食丹药,可就算再不济,十年二十年还是有的,足够变法成功。除非…… 是太子?还是那些保守派的大臣?

然而事情来得比疑惑更快。丧礼之上,梅任行坚持要查看陛下的遗体,被太子以不敬先皇为由下了狱。彼时江浙局势复杂,穆相不得不亲自前往,收到消息已是半月之后,赶回来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太子登基,变法派全部撤换。由于错过丧仪,穆相也被一众新上任的言官弹劾,紧接而来的则是要求其对于变法期间的种种害民政策给一个说法。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罢官归府。说是归府,其实是软禁,新皇还在考虑。大臣们却不想再等下去,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成箱的万民书,每一张上面都是民意汹涌、不可违逆,每一张都是其无故生事、祸乱天下的罪证。

九月十三日,赐死的圣旨终于到了穆府,听着那一串长长的罪名,穆成言只是笑了笑,便将其接过:“劳烦公公稍待,我还有些事情,需要交代一下。”

公公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喝完了再说?”

穆成言点了点头:“也对。”说着,一把抄起酒壶,一手端起酒杯,坐在石阶上自饮自酌了起来,直到将一整壶全部喝完,方道:“喝了这么多,必死无疑了,可以回去交差了吧?”

公公一甩拂尘,离府而去。

穆成言招来管家:“祖宅所换之钱,尽数入了户部,再加上哀乐楼的第一批赠款,算下来每州可够百户之资,之前已经赎买了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没有发放,请唐识务必从中斡旋,将最后的那些也发放出去。”

管家道:“都说您‘于君不赦、于民自绝’了,怎么还想着别人呢?”

穆成言笑道:“总不能让这笔钱不明不白便进了衮衮诸公的口袋吧?佃农赎买,官方是进行不下去了,今后只能指望哀乐楼以私人名义继续。好了,帮我拿个木桶来,若是呕血,残渣混着胃液,怪脏的,我可不想弄得满院都是。”

管家去拿木桶。穆成言从怀中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抚了抚上面的“阿言亲启”后,将信纸展开:

阿言吾弟,汝既九死不悔,则应奋力搏之,勿以兄为念。世事艰难,知无可会之期。人心叵测,终有死别之日。知汝慕商君,欲身灭而法存,兄别无他物,唯封剧毒于内,随信附赠,以备汝需。至若鹤顶红、钩吻等,痛苦难当,纵上相赐,万不可饮。吾疾已半愈,勿忧。

穆成言摸着上面的字迹,许是放得久了,字迹已有些许褪色,又握了握手中的琉璃瓶,然后起身去了书房。身体已经开始有些撑不住,穆成言稳了稳呼吸,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便将它和琉璃瓶放到一起了,复将桌灯点燃,将“阿言亲启”置于火苗之上,看着上面的字迹一点点消失殆尽。

管家回来了。穆成言道:“若是皎皎来,把这个交给她。”

管家看了看那琉璃瓶和纸上的字迹:“她不会用的。”

穆成言道:“我知道,但还是想试一试,总还是于心不忍。”

管家道:“这么好的毒药,您为什么不自己用?”

穆成言道:“也不是特意留给她。若是变法成功,我自然…… 如今变法不成,就当是我心中不快吧。”

管家道:“那大公子那边怎么办?”

穆成言道:“可能会生一阵子气吧?毕竟就算不用他给的药,速死的办法也多得是。但这点痛苦,我还受得住。不速死也很好啊,我们还可以再多说一会儿话。”

管家:“……”

秋风栖迟,残照萧瑟,皎皎赶到之时,见到的便是躺在棺材中的尸体了。宋澜对着棺材一揖,愣了愣,向旁边道:“灵堂为什么不布置?”

“公子说了,一方薄棺,足矣。”

“怎么只有你自己?其他人呢?”

“本来也没几个人,公子早就已经遣散了。”

“身后之事,岂可如此草率?”

“反正不管是作为老师,还是作为座师,都不会有什么学生来的。身后之事,实在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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