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47)
作者:云目
楚惊春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凉凉地提醒他:“林公子,他是知府,是正四品官员。”
这样的人死了,若非有人刻意压着,不可能死的无声无息。尤其以林霁尘的身份,他并未在朝廷任职。
一介白衣杀了朝廷官员,下场便只有一个死字。
“林公子,你应该知道,我甚至想过一并取了你伯父的性命。严大人若非为了讨好林相,不会灭我何家满门。”
林霁尘手臂无力地垂落:“我知道,伯父为官,并没有那么清白。”
楚惊春知晓林霁尘没有一丝怪她之意,却也难以揣度更多的东西。遂拿过花几上的纸包,与他道:“多谢公子还能为我送来。”
“我答应你的,必然会做到,届时你到了要紧处,我仍然会出现。”林霁尘说罢,转过身,“我走了。”
林霁尘离窗口太近,翻身而出时,单手撑在窗边,身子将要一跃而起,忽的被人扯住衣角。
“林公子!”
月光下,那根骨节分明的食指,上头攀爬着一道血痕。
“你受伤了。”楚惊春惊异开口,这样明显的血痕,当是流了不少血,他是如何将那血腥味藏住的?
“无妨。”
林霁尘草率应声,当即便要离去。可不想女子不仅攥了他一个衣角,转瞬间就握住他的手臂,毫不犹豫拦住他。
“若没什么要紧事,处理好伤口再走吧!”
林霁尘终是迟疑,再回过神时,已然又如从前一般,女子小心地为他处理着伤口,不多问一句。
却也有些不同。
楚惊春褪去他的衣衫,手指触及林霁尘的后背皮肤,下意识退了半分,而后整个手掌一点点贴上去。
她一向衣衫单薄,手指亦是微凉。然而林霁尘的身子,却是比她的手还是冷。这样的熨帖,像是给了他些许温暖。
楚惊春趁着月光,看见他血肉翻滚的一侧,还有些许水渍。
“你用了冰水沐浴?”
极寒的水冲刷过伤口,短暂抑制了血水外流。可他一路奔波而来,身子热息翻涌,鲜血方才如注,因而才迟了些叫楚惊春察觉。
林霁尘没有应声,也无需他应声。
楚惊春小心为他处理着伤口,这一回,竟是发觉那血肉里夹杂的些许毛刺。
她忽然有个念头,“林公子,是有人以皮鞭抽你?”
初次见着林霁尘新伤旧伤层叠的脊背,楚惊春便有所猜想,只是那时不便问。
林霁尘微垂着头,仍不吭声。
楚惊春索性说的更加直接些:“是有人长年累月的抽你?是林相?”
皮鞭甩下的痕迹,印记整齐,可见他承受之时甚至未曾有过挣扎。而皮鞭应是用了许多年,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倒刮在肉上,留下毛刺。
除此之外,楚惊春想不出别的可能。
人人都知,林公子风流无双,顶着当朝宰相侄儿的身份和一张英俊的面容,活得是潇洒恣意。可林相无子,多半对这个侄儿寄予厚望。既是寄予厚望,少不得诸多严苛。
林霁尘彻底僵住,涌入心底的暖流翻江倒海般横冲直撞,些许蹿进他的喉咙,带着微咸的涩意。
他微微抬手,绕过肩膀,触及女子温暖的指尖。十余年光景,他快忘了他本该是什么样子,日渐活得像个傀儡。
他就那般轻轻地搭在上面,身子微微蜷着,似乎带着孩童般委屈的模样。可一出口,仍是嗓音沙哑,带些逞强。
“伯父严苛,亦是为了我好。”
这话听着,倒像是自个替林相寻了借口。
若非过往所受,不是林相出于为他好的打算,那他便是一个痴儿。因而,只得自个说服自个。好叫那些混混沌沌的岁月,都有个交代。
楚惊春没有挣脱,只宽慰道:“别人如何,或许有别人的考量,但公子立身于世,也该为自己考虑。”
音落,却见身前男子微微摇头:“我身后是整个林家,岂能任性胡为?”
楚惊春轻叹了声,收回手继续为他涂着伤药。
林霁尘见她不语,忍不住问道:“轻白姑娘,你可是也觉得,我这般活得太过委屈,太不为自己?”
“嗯……”楚惊春略沉吟了会儿,“还是公子自己打量吧,我对林相,虽是素未相识,可到底因着父亲一事对林相心存芥蒂,若说什么,难免偏颇。”
然则这话,已然是表明了立场。
不一会儿上好药,楚惊春照旧拿出自个柔软的衣裳裹在林霁尘贴身处,拿过他的外衣将要为他穿上时,忽的顿了顿。
“林公子,今夜你的伤尤其重些,睡一宿再走吧!”
什么?
林霁尘蓦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楚惊春知他生了误会,道:“公子歇在床上,我睡在榻上。”
然而,哪有男子睡床,叫娇弱的姑娘家睡硬邦邦木榻的道理,那上头可没有软绵绵的褥子,不过搁了张薄毯,躺上去怕是硌得很。
楚惊春却是紧接着道:“这窄榻短小,公子身量长不适宜。”
顿时堵了他将要推阻的心思。
林霁尘只觉满心都被暖融融的热流包裹,躺在床上那一刻,嗅着床榻上残留女子清冽干净的气息,喉间酸涩冲上眼睛,冲的眼底通红。
“轻白……”他忽然沙哑着开口,侧身望着窄榻的方向。
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圆桌并几个杌子,实是看不着彼此。却也因了看不见,林霁尘才蓦地生出些勇气来。
“大约因为我初次见你,听闻你叫轻白,便总不觉得你是来自宁关县的何小姐。”
他说着,忽的自嘲地笑了笑:“轻白,说句讨打的话,我倒宁可我是你。被人寄予厚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楚惊春漠然听着,想着以何映秋的姿态会说些什么。
“听说公子早些年便已然是孑然一身,或许是家父没有兄弟姊妹,家父去后,也无人要求我做什么。其实,哪怕我不能为他们报仇,甚至我想,或许爹爹更想我隐姓埋名好好地活着,而不是被仇恨蒙了眼,活得像行尸走肉一般。”
父母爱子,怎舍得过多苛求?
林霁尘明白楚惊春之意,低低应声:“是以,我情愿我是你。”
楚惊春知晓,今夜林霁尘没有饮酒却能吐露真言,是她不小心刺到了他的软肋。倘或她顺着他,定能叫他说出更多的话来。
然她阖上眼,面目平静,呼吸平稳。似睡着了一般。
她已然确认林霁尘与林相存着隔阂,至于何时借林霁尘之手扳倒林相,徐徐图之即可。
意外的是,因着楚惊春极快安眠,对林霁尘全然不设防,林霁尘越是涌出更多难言的情绪来。
他絮絮叨叨,一会儿像个孩子般想念爹娘,一会儿又长大成人,自省如此这般可否会叫伯父失望。
他说的太多,说的楚惊春当真进入安眠,连林霁尘何时离去都不曾知晓。直至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门外头还未有走动的声音,窗外长街忽然传来一串马蹄声响。
马蹄声急,听来并非寻常马匹,倒似是驿站专用的千里马。
楚惊春飞速起身来到窗前,只瞧见一路尘烟和那匹马消失在尽头的影子。
难道是有军情急报?
楚惊春安下心,收敛了窄榻,歪到床上又歇了片刻,直至烟兰敲门方才起身洗漱。
春和楼外,日头渐渐高升,来往行走的人们与往日无差。倒是春和楼内,似乎有什么消息悄然蔓延着,将近午时,终于传到楚惊春耳里。
“真是喜事,天大的喜事!”
路过房门前的姑娘或是客人,时不时便要这么感叹一句。楚惊春听见了几回,方看向烟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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