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录(33)
作者:吴大宝
她回过头来,对上一双清澈又愚蠢的眼睛:“那儿。”师绣娣指着左边二层靠中间的看位,“那位穿着白袍的人。”
顺着师绣娣指的方向看去,一名男子美须连鬓带腮,在下颚处拢成一撮四寸长的山羊胡子。他身边围着两个衣衫单薄的女子,三人勾肩搭背,聊的不亦乐乎。
许一旬做梦也没想到天下第一剑客是这般风流的人。他按捺不住,拿起身旁的剑便要上前比试。刚起身走了没多远,便被夏惊秋按住了:“胡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机不可失啊!”
二人正说着,一名举着酒壶的男子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面色枯槁,四肢细长,指甲缝里像是有洗不干净的污渍,眼睛下方的黑壑夸张得像是要掉在地上,打眼就能觉察出此人怕是日日梨树压海棠,早就掏空了身体。
“师行首,来,你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男子拉起黏在夏惊秋身旁的师绣娣,“你快来,我做梦梦到了个仙子,我画给你看。”
“惠先生,惠先生。”师绣娣拗不过他,只能被他拖着走。一时半会儿倒也是替夏惊秋解了围。
“这人可真厉害,都虚成那样了,还找师行首呢。”金宝下颚微张,目视着二人离开。
“少管闲事。”夏惊秋挪回金宝的脑袋。
楼中乐声换了个调子,台上舞姬们三人一排,跟着乐声急速旋转,丝绦翻飞,台下叫好声一片。人群里却有一大腹便便的胡商瘫靠在凭几上,眼中满是不屑。他手中拿着筷箸,夹起一块炖肉喂给了脚边的白毛犬。
那白毛犬吃得满嘴流油,汤渍溅起洒在胸口的白毛上。胡商似乎很喜欢喂食的游戏,他又用同副筷箸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放到身侧女子的嘴边。
女子脸上生出了为难之色,她刚刚侧过脸去,便听见胡商发出了一声上扬的“嗯?”
不容否定的威压。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扯出笑容,张开嘴吃下了那块猪肉。
见女子妥协,胡商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一幕正巧落在夏惊秋眼里。
“今日这乐声怎么好像有点不对劲。”夏惊秋右手边,两个云良阁的常客讨论起来。
“是啊,今日的琵琶声琴音生涩,粗听没什么,可若是细细分辨,又几个转音还是缺了火候。”
“你这么一说,这抚琴之人好像还挺紧张的。”
“季应先生今日是怎么了?中邪了不成?”
“许是又多饮了黄汤,发酒疯呢吧。”两人举着杯盏,哈哈大笑。
阁中乌烟瘴气,闷闷的叫人喘不上气来。夏惊秋捏了捏眉心,金宝上前关心:“秋哥儿头疼了?”
“没事,换个地方歇息歇息便好。”
视线里,崔舟立与胡人女子又出现在了高台对面。女子身娇体软,许是体力不支,脚下没踩稳,靠在了崔舟立怀里。
崔舟立则是搂住了女子臂膀,满脸关切。
夏惊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无名火,只觉得崔舟立此人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
“夏惊秋你快看!”许一旬推了他一把,指着高台中缓缓降下的藕色帷幕,如烟似云,飘落人间。
夏惊秋仰起头。花魁退场,舞姬们顺着丝绸而下,伴随着漫天花瓣坠落,美得不像是人间。收回视线时,正巧看见胡人女子也在看自己。
她眉眼弯弯,眼中似有……星河。
“秋哥儿有点不对劲。”金宝的声音将夏惊秋的魂拉了回来,他指着满地的红色花瓣道:“血……秋哥儿,那是血!”
阁中有人陆续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很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自阁中挑空中弥漫出来,众人抬头。只见帷幔尽头,血迹像丝线一般淌下,随后血流如注。
藕色帷幔上,血迹似乎有着生命,它们扭曲着、挣扎着,编织成四行文字:
天网恢恢
不漏微尘
善恶有报
因果循环
替天行道
诛杀恶贼
“轰隆!”巨鸣之下,帷幕上浮现出一个鬼影。不对,确切的说,是一个人的影子。
他稳稳地停在半空,双脚悬起,离里足有三丈。一根绳索卡在脖颈处,延伸至看不清尽头的天际。
乐声戛然而止,夏惊秋身旁的人回过神来,一个个面如白纸,仓皇逃窜。很快,楼中各处的人也跟着躲避,众人摩肩擦掌,唯恐躲避不及。
一时间,云良阁从人间仙境成了鬼哭狼嚎的地狱。
“秋哥儿……”金宝被人群挤着,流出了云良阁。他拼了命想要逆流而上抓住夏惊秋,可再向人群中看去时,夏惊秋已经没了人影。
顺着四散的人群,金宝被冲到了河边。接连两声重物砸穿水面的“扑通”声钻进耳朵,他听见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落水啦!”
河堤旁,金宝瞧见一直白色小狸奴,嗫嚅道:“二五?”
二五急得原地打转,猛地扎了扑子钻进水中。
第二十八章 河底尸
“快去救人啊,掉下去的是个胡人娘子!这么冷的天掉水里,是要死人的!”
这是三娘陷入水中之前,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冬日的河水像是一副枷锁,起先是缠着三娘的四肢让她动弹不得,随后便如同无数只巨手捂住了她的口鼻、眼睛,朝着深处拽去。
好冷,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被府中姐儿踹进水里时,也是这样一个冬天。
“小杂种,杂种生的小杂种。”
好冷,她想起,自己罚跪在雨中整整三日,也是寒冬腊月。
“不必管她,一条贱命罢了,若是死了就拉去外头喂狗。”
好冷,她想起,好像这辈子所有的痛楚都与该死冬天有关。
“三娘?畜生不如的东西,还配有名字。”
水,剧烈地灌进胸膛,挤走原本就不多的空气。
她挣扎着,向下沉去。口中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明明没有东西束缚,却怎么也逃不掉。
“撑住!”
阴冷的水底,探进一缕光。
慈悲的,遍临每个黑暗的角落tຊ。
娄简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脸上粉黛尽褪,露出真容。她额头抵着一人的肩膀,怀里是同样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二五。
“许一旬,快找件衣裳!”哄闹的人群里,许一旬左右持剑,右手拿着大氅,飞身而来。他将衣裳盖在娄简身上,“这位胡人娘子没事吧。”
二五听见许一旬的声音,跳进了许一旬的怀里。
“这是?二五?”许一旬抬着二五的前足,仔细打量。
“什么胡人娘子。”夏惊秋扯下娄简的面纱道,“是娄简。”
“阿,阿,阿阿,阿简!”许一旬又惊又喜,憋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她,她……她怎么……变成女的了。”
“娄简一直都是女子。是你小子自己蠢。”
许一旬抬起娄简的左手,虎口上的伤疤清晰可见,他下意识地吞咽了几下。耳边传来崔舟立的声音:“三娘,三娘!”
崔舟立上前拱手道:“多谢夏长史救命之恩,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需得把三娘带去暖和点的地方。”
说罢,几人朝着玉升楼走去。
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娄简有了意识。她试着挪动四肢起身,脚刚沾地便重重地摔向地面,动弹不得。
腿脚,也开始不听话了,娄简撑起半截身子苦笑。
“三娘,你这是干什么?”门外扎在彩色小辫的阿九听见动静推门而入,她赶忙扶起娄简,朝着屋外大声喊道,“小郎君,三娘醒了。”
许一旬听见动静,急忙跑了进来,帮着阿九把娄简扶了起来。娄简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见了夏惊秋的声音,她问道:“夏惊秋呢?”
“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许一旬蹲在娄简床边,略带愠怒地问。
娄简捏着他的脸颊道:“阿旬又长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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