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录(2)

作者:吴大宝


脸熟的官差里忽然多了个陌生男子,格外扎眼。他头戴黑色幞头,身着青衣素缟官服,腰间一把长剑挂在白色踰石带之上。寒风一吹,黑色的巾子划过微微挑起的眼角。

比起那些习惯点头哈腰的官差,他挺着腰杆站在人群里,眼中莫名生出几分睥睨的味道来。

娄简执伞站在原地,口中“咯咯”几声,唤回了二五。小狸奴身形轻巧,顺着娄简的臂膀攀爬而上。

“陈县令好久不见,您越发精神了。”娄简赔笑,拱手作揖,将腰弯得更低了些,与官吏打交道,场面上总是要客套几番的。

隐约间,娄简总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他顺着寒意看去,那名陌生的官吏正打量着自己。

“你就是娄简?”男子语气不屑。

说得好听是眼中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说得难听些就是目中无人。

陈之初上前调和:“这位是七日前新上任的主簿,夏惊秋,夏主簿。”陈之初满脸带笑,大冬天的,额头汗珠密布,不敢瞧向那位夏主簿。

他冲着娄简使了个眼色,袖口里伸出一只手来,左右小幅摆了几下。

娄简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眼力见还是有的。tຊ

县令怕主簿倒是个新鲜事,转念一想,这位夏小郎君应该是个来头不小的大人物。

多半是有了什么错处,或是得罪了什么人,被贬到了江河县这种破落地方。

只是可怜了陈县令,年过半百还要遭罪。这样的下属打不得骂不得,得哄着,又不能哄得太过,被上头的人知道。说不定夏惊秋哪日便渡完了劫,重新飞升位列仙班。到那时,不管是被人记了仇还是记了好,他老陈头都有可能保不住这身官服。

陈之初满肚子苦水写在脸上,他低声上前:“京都来的,脾气不大好,你帮个忙,价钱都好说。”

又能多讹点银子。娄简肚子里嘿嘿一笑:“这尸首多半是横死的,陈县令想要怎么了结此事?”

“前些日子闹山匪的时候,衙役损了一半,还没补上。眼下又是大雪,县里受灾百姓还得安抚,衙门里实在没人手了。”陈之初愁眉不展,叹了口气,“这天底下几个女子没有冤屈的,差不多得了。”

“嘀咕什么呢?还不快点验尸!”夏惊秋上前催促,“来得慢吞吞,干活也拖泥带水。”说罢,夏惊秋抛来一块白色的面巾。

娄简揉搓着手中的面巾,又扔了回去:“主簿大人费心了,小的用不上。”他径直下了台阶,衙役们掀开草席,一具触目惊心的无头女尸浮现在面前。四下围观的百姓,唏嘘阵阵。

他靠近了些,尸体四肢形态如藕节,发霉的藕节。

腹部右侧破了一道口子。五脏六腑和着黑色的尸水淌了出来。

“咕嘟,咕嘟”,伤口裂开的地方正冒着深色的水泡。大概是恶臭熏天,二五也忍不住钻回了竹篓。

“去找些殓布,遮挡在尸体四周。”娄简盖好草席,起身朝着一旁的衙役道。

“你又在磨蹭什么?”夏惊秋每一个字眼里都带着敌意。

娄简收起红伞放在竹篓里,笑而不语,视线被挣扎的动静吸引。

只见角落里,一名身高八尺半汉子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他肤色黝黑,脸庞轮廓大开大合,眉眼深邃却带着稚气,蜿蜒的鼻梁像是错落有致的山峰,细细打量才发现,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此刻,他发丝上正挂着冰溜子,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起伏的臂膀与背脊清晰可见。

“鹤拓

鹤拓:南诏的另一种叫法。

人?”娄简轻语。

鹤拓少年力气很大,需得三四个衙役才能将人按在地上。他一边挣扎一边嚎叫,骂急了还蹦哒出几句鹤拓话,眼眶发红,委屈巴巴地喊阿母。

夏惊秋揉皱了眉心,心想:这乌蛮

乌蛮:又称南蛮。

小子实在太能哭了!

衙役拿来敛布,将尸首围在中央。娄简双手合十放于鼻尖下,虔诚念道:“百无禁忌,有冤必平。”

他抬头看向陈之初:“陈县令,还请无关人员速速离场,只需留下一位官吏佐验记录便可。”

“好,好!”陈之初得令,立刻遣散了众人。

“娄先生架子倒挺大。”夏惊秋嘲讽着从衙役手中拿来纸笔,“怎么,看家功夫不愿让人瞧见?我不是仵作,先生大可不必担心被我学了本领去。”

“尸体是女子,验尸需检产门。”娄简从竹篓里拿出一把剪子,不紧不慢,逐一剪去自己的指甲。

“所以呢?”夏惊秋看着娄简拖沓的模样,有些不耐烦。

“赤身裸体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是对逝者不敬。即便是死了,也该尊重。”娄简指着一旁的鹤拓少年道,“放了他吧,这女子的死和他没关系。我有话要问他。”

“你听见了没有小白脸!放了你爷爷我!”少年听到娄简这话,像是打了鸡血。

“验你的尸,旁的与你无关。”

“你这青皮蛤蟆怎么听不懂人话,小爷我心善,把人从水里捞上来,你黑白不分,偏说我与这女子的死有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害了她。”少年越喊越大声,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别吵别吵。”陈之初听见动静,从敛布后头钻了进来,“这少年穿着遗失的官靴……”陈之初指着少年的脚。

少年的靴子上,用黄色丝线绣了五个字:江河县府衙。

娄简想起,三月义庄最近收敛的官差尸体里,有几具的确没了鞋子。眼下世道不好,穷人家在死人身上扒衣物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起先,娄简也没太在意。

“夏主簿是觉得,此人或与山匪有关,所以才扣了下来。”

娄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夏惊秋恼怒,眉毛拧在了一起。他合上笔笺质问。

“你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说笑话。”娄简收好剪子,在十指指尖处缠上棉花。

“你!”夏惊秋强压怒火,握着纸笔的手咯咯作响。高门宅院里的教养让他扯不下脸皮来:“没想到,娄先生与这乌蛮来的小子还挺熟啊。”

夏惊秋的言下之意是,此二人是一伙儿的。

“这尸首也不是你捞的,怎么脑袋进水的却是你。”娄简听懂了夏惊秋的意思,揶揄道。

“他好好一人,跑到擒拿山匪的地方作甚?若是没去过,这双官靴又是从何而来?”夏惊秋质问。

“衙役们身上的伤口是刀伤,这位小哥使的是剑。”娄简看着一旁衙役手中刚刚缴获的兵器道,“而且,看他这愣头愣脑的模样,估计连人都没杀过,你要是不信烧壶酽醋验一验他的兵器。距离擒拿山匪至今不过七八日的样子,若是剑上有血,必然原形毕露。”

两人僵持不下。陈县令见状笑呵呵地打圆场:“要不,先验尸。”

娄简瞥了陈之初一眼:“我的确有话要问这位少年。还请陈县令通融一下。”娄简拱手致谢。

陈之初让人绑了鹤拓少年,随便寻了一件棉衣盖在他身上。

娄简问道:“你是怎么发现这具尸体的?”

“今日早上,我渡江而来,皮筏子刚靠岸便看见这具尸首从上游漂了过来。”

“你确定,是从上游来的?而不是从水里突然冒出?”

“我确定。”

娄简剪开女尸的衣裳,仔细将手足腕、腰肢、脖颈查看了一番。腐烂的皮肉一碰便碎了满地,露出森森白骨来。

不一会儿,娄简大致丈量了死者胯宽,又曲起她的双腿,一手按在尸体的小腹处,一手伸入产门。

夏惊秋只觉得耳根发涨,侧过脸去。

“夏主簿连这都瞧不得的话,不如还是换个人来吧。”

“不必麻烦!”夏惊秋下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回过身来。

娄简摩挲片刻,一块黑色的血肉从尸首身体里涌了出来。夏惊秋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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