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用伶(9)
雷鸣般一响,千百架鳄皮鼓同时粉碎。石用伶收回长鞭,这一挥手后再无拘束,两条巨龙腾身扑上,即刻纠缠在一起,撕咬着,摔打着,血中血,肉中肉,分不清谁是谁的身体,分不清对手是你还是我自己。洪亮的钟声和浑厚的号角响起来了,那是巨龙的吟啸吧?他们大把大把地撕扯着对方的鳞甲,将利爪和獠牙插进彼此的心胸中去,一寸一分地向下挖,想要触摸对方的心脏,仿佛那是自己遗失已久的珍宝。血喷出来了,沸腾的,是火,是风,是电,是华丽而炽烈的,是壮观而悲怆的,是狂喜而痛快的,是光明而黑暗的。观舞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来,他们攥紧拳头,张大鼻翼,似乎嗅到了空中火热的血腥气。这分明只是一场舞蹈,为何会有这般真实而疯狂的杀戮之意?死亡来了,死亡来了,他被血与火召唤来了,他从破损的身躯里升腾起来了。他在每一支矛尖上飞舞,随着每一声沉稳从容的踏步跳纵。他无声地大笑着、痛哭着、号叫着、高歌着、长吟着、嘶喊着,这伟大的神祇在空中低低地盘旋,温和而坚定地呼唤着,垂下手来,他将带走谁?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饱含泪水,这一刻他们的心里对生命无比眷恋无比珍惜无比自豪无比尊崇,但也就在这一刻他们能毫不犹豫地扑进死亡的怀抱。他们向前探身,在泪光中凝望,看他们的血肉交融在一起。谁胜了?谁胜了?身体融化了,在死之外衣下燃起了新的烈火。两条巨龙盘曲着,扭转着,于鏖战中不知不觉地拥抱对方,化作一条最伟大最强悍全新的龙。“万岁!”武士们高呼起来,长矛铁甲上闪耀着日光。脚步声止了,钟声和号角声停了,一片寂静,只有风在吹,明黄旌旗猎猎掣动,那条新生的龙向皇帝谦恭地垂下了头。
“万岁!”人们都由衷地高呼起来,朝皇帝俯下身去。全新的血在胸中燃烧,敬畏,喜悦,而庄重。
“好啊!好啊!”皇帝感动地说,“这是什么舞?”
“这是破阵舞。”石用伶回答。
第七章 细腰鼓
每每鼓起勇气央求,石用伶总是冷笑说:“我的舞,教给谁也不能教给你!”
石用伶对幽草很坏,说是义女,其实是粗使丫鬟。幽草在练舞场上待得久了,偶尔比划出一两个优柔的舞姿,被石用伶看见,必遭痛打。她用带倒刺的鞭子对幽草从头到脚地猛抽,厉声喝骂:“没用就去死!学那个干什么!”幽草逃不出石用伶的手心,只痛哭着大喊:“再也不敢了!阿娘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这种打骂哭号惊天动地,旁人无不掩耳,不忍卒听,低声议论道:“这是做什么呢?石班头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啊。”
石用伶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自从领养幽草,她就不再跳舞,连皇帝命令她也拒绝。她说她老了,腰身僵硬了,舞不动了;又说全副精神地照顾孩子,舞技已经荒疏了。这些话压根儿就没人信,但是人们在她面前都含笑低头地表示认同。她骂幽草是个来讨债的小吸血鬼,吃她的,穿她的,还事事要她操心,连她养的韭菜都被这小鬼克死了,只怕迟早有一天自己也要死在这小鬼手里。其实人们心里更认为幽草迟早有一天会死在石用伶这老妖妇的手里——黄泥花盆就丢在屋檐下,空空的,蜘蛛在盆口织起了网——石班头是如此地不上心,连韭菜都养不活,还能养活幽草么?
但是幽草确实在慢慢长大,就像石头下的小草,虽然歪歪扭扭的,却是坚韧地长起来了。她的身量渐渐高了,是个很窈窕的姑娘,常年清瘦的面颊丰润了,并渗出淡淡的红晕。她的神情温柔而沉静,和人说话时,总是一低头,唇边浮起两涡羞涩的笑容,不仅如此,她的举止中还流露出一种高贵端庄的气质,风采出众犹如一位公主。她长得比石用伶还高,穿着石用伶的旧衣服,手腕总露在外面。她跟在石用伶的身后,两人就像是姐妹——一个暴戾怪癖的姐姐和一个温和安详的妹妹。幽草的日子终于苦到头了呀,人们暗暗地替幽草高兴,她这样美丽的女子,一定会有一个好出路。许多乐师和舞伎都对幽草抱有这样简单天真的祝福,然而可恶的石用伶啊,她总给幽草穿最难看的衣服,不给她钗环首饰打扮,她甚至不许幽草在前额涂鹅黄贴翠钿哩。她想方设法地在这块盈盈美玉上撒满灰尘,但是,哼!她歹毒的心思不能得逞,幽草是那样地美丽,天然去雕饰。
最后连旁人也忍不下石用伶的刻薄了,他们决定出手援助,将幽草带离石用伶的身边。机会来了,皇帝要宴乐,需安排歌舞。这样一场小规模的普通游乐,石用伶是不用费心过问的。于是有人对她说,让幽草跟着来打打下手罢,她可以替老乐师抱乐器,也可以替舞伎们整理衣服,或者调调胭脂什么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杂事这么多,总需要人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