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用伶(21)
“你!我该如何称呼你?”她似乎低语出声,又或者只是在心头闪过了滚烫的念头。这是生命最后的感触,可是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想起在初生伊始便已体味过这样的经历。那时候还不知恐惧或不平为何物,只是本能地知道自己弱小并躲避吞噬;那时候,如果那条纯黑色的五爪骊龙没有凑巧出现并冲开黑暗之门,自己就不会乘机逃脱追杀并去往人界。从那以后,黑暗之门就没能全然关闭,力量一点一滴地泄露过来,她知道终有一天会势均力敌,只要耐心地继续等待,自己将成为强者。那时候再回到这里,将是谁的手扼住谁的喉?
“如果我吃掉如意长生草,我就比你强;如果我继续躲在人界,再过不多久,我也能比你强。”她说,或者她想,“可是那样,对龙界来说一切就太晚了;对人界或天界来说,也许也太晚了。呵呵,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现在就回来?可是真没用啊,我真的回来了……或许我太骄傲,身为暗雕,我不想欠那条龙的情,更不想比一条小龙表现得更软弱……但我真的不会永远比你弱,或许现在我就已经比你强,因为我已能忍受死亡,所以……之后……你要关闭黑暗之门,并永不开启!”
碎片飞散,镜子消失了,连同镜里镜外的身影。黑色的河水断流。一瞬间,在远处,摩伦看见石用伶毫不反抗地被谁拖入了一团漆黑之中,然后黑暗隐入虚空,无影无踪。她心下顿悟,那就是死了。她下意识地想要去阻止,但不知为何,看见石用伶那头也不回的身影,看见那袭高高飞扬的黑斗篷,她的心中充满敬畏,不敢有些微的违拗。她恍惚觉得,石用伶把自己藏在人界的皇宫,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摩伽王,因为王的意思,就是在子民受到侵害时第一个战斗,并毫不犹豫地去牺牲。可不是么?骊之眼,这玉石俱焚的战术,就算是胜了,也会粉身碎骨。那她为什么又要带她回来呢?但不管怎么样,选择成为摩伽龙王,接受骊之眼,毕竟是自己的决定。
她感觉极限已来临,她听见自己周身发出了低微的碎裂声,噼噼啪啪,从头到脚,仿佛雪人在春天的阳光里崩坍。就快结束了,这支舞,已跳到了最后的华彩之章,不是她在舞蹈,而是那些激烈勇猛的动作支配着她的肢体,让她不由自主地旋转并飞跃。凌空而舞,在这支舞完成之前,脚尖不可以落地。这是多么艰难的要求,可必须做到。胸中藏着一面小鼓,在咚咚地敲,越敲越疾,直到风惊雨恸,水尽云穷,日隳月坠,地裂天崩。她停不下,也不能停,血在沸腾,有一把短剑正刺破胸膛,耳中充满呼喊:“摩伽王!摩伽王!请你英勇地战斗,保护所有的龙……”
身体真的开裂了,光芒从缝隙里渗出来,越来越亮,最后霹雳一响,太阳爆炸。摩伦清清楚楚地看见,黑琉璃般的鳞片如何像雪花一样漫天飞射,鲜血喷发,先形成了一树巨大的红珊瑚,然后化为赤色的雾。随即有最锋利的光明从破碎的心胸中升起,天地间所有的形容都消失,仿佛一颗最纯净的琉璃珠沉入无色透明的烈火里重新煅烧。这样的光明,把一切不顺心不如意的场景都融化掉。这就是死了么?她想,知道同归于尽的时刻已到来,心中非但不觉得悲伤,反而充满狂喜,如同找到了遗失已久的珍宝。身体消散了,沸腾的心意也逐渐柔软飘渺,仿佛滚开的河面上缭绕的白烟。这种感觉这种经历是如此熟稔,她似乎又听见咚咚的鼓响,伴随着什么人低低细碎的话语。平和的心神仿佛是最洁白的纸,有谁正用至纯至净的清水,在上面描绘着若有若无的今生今世。这是多么痛快多么舒适的凌迟之刑呵。她飘飘然地飞上云端,身后一片恬静的喜悦和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才从那光明的恍惚中缓缓浮现,没有任何一只毒龙能经受骊之眼与黑暗之舞双重致命的洗礼。胜利了。身躯已化作尘埃了罢?然而神志依然清醒,甚至更敏锐更明晰,感受着天空的晴朗和大地的温馨。摩伦对自己这般顽固的生命感觉好笑,她低下头——如果她还有头的话——她看见了什么呢?
龙群缓慢而庄重地游上前来,朝一只巨龙谦恭地垂下了头。那只龙,浑身烂漫通透,光芒四射,仿佛是用一整块山一般高大的钻石琢磨而成。龙颌下的明珠璀璨夺目,不是一个浑圆的球,而有许许多多的棱面,从不同的角度看去,棱面里就射出七彩变幻的虹光来——金刚实,天下最坚硬的东西,甚至比最高贵的纯黑色五爪骊龙的身体更为牢固,在骊之眼的雷火里锻造出全新的最强悍的金刚之龙。只在蓝田生长的琼枝玉英花,虽然只在主人死后才结实,但对曾辛勤耕耘耐心浇灌的主人来说,也许并不是全然地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