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薄幸(208)
作者:渔燃
这几日时刻思索,她也在想,这一世她没有表露出对权力的渴望,容厌为什么还要将她往这上面推?
共患磨难之后,张群玉眼眸依旧清明温润,他在外面放松地倚着靠背,眯着眼睛看外面的春光正好。
“陛下这个人啊,好也极好,坏也极坏,聪明也笨。看大邺他的声望,再看朝中上下那么多铁了心、无论如何都誓死追随他的臣子,便知,他其实极擅拿捏人心,这是他在用头脑行事。”
“可是面对在意的人,他更多是用心行事。娘娘对陛下别无所求,金银、财宝,皆如眼下尘埃。而陛下眼中,他最珍贵的,便是他的权和时间。”
容厌作为帝王,却总让晚晚意识不到他是皇帝。
不是忘记他的身份,而是感受不到帝王应该有的状态。
他在她身边总有大把的时间,耐心到不行,权势也是放在她手边予取予求,随意地让人渐渐忘记对他最开始的警惕和惧意。
他确实渐渐让她忘记了他身上的压迫感。
晚晚依旧握着他的手,指腹之下,她都已经习惯了他脉搏一下下的跳动。
她笑了笑,赞同,“确实,聪明也笨。”
聪明时算无遗策,笨时不计后果、不留余地。
外面张群玉听到晚晚的笑声,怔了怔。
犹豫了下,他轻声道:“陛下,已经是昏迷第十日了吗?”
再不醒来,又能再撑多久?
晚晚垂下眼眸,看着榻上依旧毫无知觉的人,轻轻应了一声。
已经是第十日了。
最开始那几日,她眼睛哭到视物不清,擦干眼泪,又会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又怕、又难过。
反复的悲恸之中,她想了不知道多少遍与他的过往,一日日睡梦中哭泣着从惊惧中醒来,醒来又只能看到依旧生死难料的容厌。
她过去也常常看着无力躺在榻上的他。
过去是看他毒发,看他痛苦,看他在疼痛中难过到昏厥过去,她会在一旁等他醒来。
他总会在天亮阳光照到他脸颊上后睁开眼睛,而今,她和往日一样等着,一日又一日过去,晨光并着夕阳交错,他还是不醒。
晚晚一度害怕地浑身颤抖。
她怕她只是徒劳,怕一切只是一场空欢喜,怕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那她该怎么办?
只是想一想,她便忍不住泪流满面。
最害怕的那日,是她恐惧地想到,万一,真就像是楚行月说的那般,是容厌不想活了,该怎么办?
他担忧她会觉得他在博取同情,从未与她讲过他的过往,可这样久,晚晚总能拼凑出他完整的过去。
他少时情绪似是迟钝了些,裴露凝在悬园寺中却将他教导得极好,他先后历经了父母惨死于面前,后来独自行于宫廷,百般苦楚酷刑折磨加身。他做过许多好事、也做过许多利欲熏心、淡漠人命的荒唐事,却也没真的成为一个冷血贪权的怪物。
十几年里,他从未有一日好过。
净明、张群玉……他身边不少人都察觉出他早就存了自毁自弃的念头,直到他终于动了心,有了喜欢想要终老的人……
可他亦从未有一日在她这里好过。
她打过他,骂过他,羞辱过他,折磨过他。
让他这一年承受的痛苦不亚于过往。
可他还是愿意爱她,尊她、重她,护她,求她。
晚晚一想到就浑身发冷,她怕极了,怕他就此心安理得想要死去,摆脱囚禁他的皇宫王权、上陵大邺。
若他从未有过一日全然的欢愉,这样的阳间,他还会想要回来吗?
晚晚泣不成声。
而她,那么久,给过他多少好脸色?
不过几日,晚晚便又清瘦了一圈,神色靡靡,眼神空洞。
这不同于在楚行月面前的伪装,她是真的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可后来,她想到容厌留给她的信,想到他这次设局想要告知她的话——
若要分离,他只能接受死别。
她强逼自己再燃起一丝希望,他说要给她选择,如今,他没死、她没走。
她甚至也可以从此都不走了,她愿意就此留在他身边。
这一番大费周章,他终于能够如愿,若有知觉,他舍不舍得只差一步、万事成空?
晚晚在楚行月和容厌之间选择了容厌。
在容厌的性命和自由之间,也选了他。
晚晚抬起手,重复着这几日做了千百遍的动作,轻轻抚摸他的左眼,从眼角轻轻触碰到眼尾。
那么漂亮的眼睛,却永远失去了光明。
“他会醒来的,今后,我会一直陪着他。”
她如今总算不再哭泣,也能平静地笑出来。
“千般算计,大费周章。”
容厌了解楚行月,可每每在她面前提起,两人便总是争执,后来他便也不再提及,关于楚行月,他从没有机会多说。
所以,他其实很了解她吧,不论是她藏在心底的说或者未说,一意孤行地故作愚昧还是极端的冷静清醒。
他知道她渴望被爱,知道她向往自由,知道她厌恶算计,他深爱她,可他依旧用性命谋划设局,要锁住她。
他那些道歉,原是为此。
那么如今,他可以如愿以偿了。
他不能不醒。
“我心悦他。我也愿意,将我最珍视的交给他。”
张群玉在外面安静听完,平平静静地垂眸轻笑了下,“是啊,陛下谋算万千,只差醒来便能遂心,怎么舍得一直睡下去。”
又坐了片刻,张群玉出声道别。
他走之后,寝殿再次安静下来。
晚晚面上的笑容淡下,眼帘也随之轻轻阖上。
她除下外袍,掀起被角,卧到容厌身边,扣着他的脉搏,将他的手抱在身前,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侧。
他真的没道理不醒。
晚晚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
抱了容厌一会儿,她渐渐睡过去。
春光在窗外流逝,等到她醒来,大半日又已经过去。
她一醒来,第一眼依旧是去看容厌。
他一动不动,身上没有多少温度,她只能靠着他的脉搏去时刻控制住心神。
晚晚稍稍起身,抱着他,脸颊轻轻在他颈窝蹭了蹭。
“外人肯定觉得我好奇怪。”
像是疯了一样,日日守着抱着一具没多少希望还能醒来的身体。
晚晚重复着一日日说了数不清多少遍的,“容容,醒过来吧。”
这些时日,她流了太多眼泪,此刻心底再大的悲伤,也难以再哭出来。
晚晚蜷缩在容厌身侧,又抱了他许久,他身体很凉,纵然是阳春三月,殿内不合时宜地仍旧烧着地龙,他的身体也丝毫没有被温暖。
她固执地想用自己的体温在他身上留下温度。
午后斜阳,外面紫苏轻轻敲响了门扇。
“娘娘,御史携众多大臣又等在御书房中了,这回不管张大人如何阻拦,他们只一言不发跪在丹陛之下,非要等您过去。”
这几日朝政仍旧在勉强运转,可众多的要紧决策,只能由晚晚、张群玉、裴相等人商议,不论决策好坏,朝中总有人不安国将不国。
晚晚应了一声,她缓缓坐起身,左手依旧拉着他的手不想放开。
她垂眸看着他。
他还是闭着眼睛,长发衣衫都被蹭地些微凌乱,呼吸细微,唇色惨淡。
一成不变。
晚晚慢慢整理好他的衣襟和头发,望着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下了好一会儿决心,才将手松开。
将他的手放至锦被之下,掖好被角,晚晚站起身,就要离开,又忍不住回头去摸了摸他颈间血脉微微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