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薄幸(120)
作者:渔燃
容厌强撑着清醒,去到御书房中处理公务。
这些事情他总是要及时处理完,再加上如今北境有战事,国境上下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得注意到,把控好全局,不能有任何缺漏和错处。
这是他从开始握住权力以来,就已经做了许多遍的事情。
如今这几日也算不得很难,只是面临战事而已,只需稳住朝局和前线。大邺毕竟是最繁华富庶的国度,就算面临外患,也没有到达需要举国惶惶不安的地步。
今日是建安四年新年的初一,来御书房中上值的都是最核心的心腹。
来之前,容厌服了备好的退烧汤药,又用冰水敷面,让他面色看上去正常一些。
晨间,容厌与武将站在沙盘前定下了这次战事接下来的策略。
若是战事进一步蔓延无法休止,那就转为主动,不惜代价将金帐王庭驱逐出苍山以北,彻底扬威,换接下来数十年大邺北境无忧。
张群玉起草诏书,圣旨玉玺盖上之后,经过一人又一人转手,诏令的影响之力从一人人接手之间发挥开来。
外面青色苍穹之中,白云缓慢地往北移动,王师也将同样北上。
张群玉看着远处的琼楼玉宇,眉心极淡地蹙起。
大邺在容厌掌权的这几年虽然日益向好,可容厌掌权还不到四年,建安二年又已经有过一场举国之力的征战,如今还没有做到兵强马壮、兵力完全充足。
北部各大营调兵,那拱卫上陵皇都的军队,便不如平日那般牢固。
想到此时还在天牢中的楚行月,以及许多年前,他曾经在不知名姓时,还与皇后娘娘、楚行月师兄妹二人,一同在大雪封山之中死里逃生。
张群玉想了一会儿,没有去看上方龙椅上的人,轻轻叹一口气。
容厌的计划,他做好棋子,在他应该在位置上做好他能做到的,也就够了。随着时间推进,楚氏最后被轻扫干净的这段时间,总会让全部水落石出。
午后,议事基本结束。
御书房中只留下张群玉、饶温、另几位臣子,辅佐尽快处理完今日的所有政务。
容厌比对着到达北境和离开上陵的粮草,以及推算路途上正常的消耗和可以容忍的中饱私囊。
他抬起手扶着额角,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
冰凉的手指贴上滚烫的额头。
他的高烧还没退下去。
思维凝滞难行,容厌深深呼吸了一下,呼出的气息也滚烫。
他看了一眼黑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书案上所剩不多的案牍,用力抿了抿唇,翻开奏折,提笔在另一份案牍上写下关于粮草辎重的安排。
五万人北上,按照两个月口粮计,再加上运输人力物力,保守估计四十万石。
这个数字,已经让户部尚书在朝会上恨不得长跪不起。
押运粮草的督粮官,在上次朝会上没有立刻定下,他其实也有了几个人选。上次他亲征,是任命祝修永为督粮官,如今祝修永调不开,他身边的副官,当年便表现不错,这两年在兵部政绩上佳,名字是……
昏沉之中,容厌想了一会儿,是柴木戎。
他提起笔,手腕沉重,强忍着无力和难受,落笔。
“……擢柴沐荣为督粮官……”
写完这份敕牒,容厌舒展了下右手,而后才继续凝神处理剩下的文书。
随着时间推移,外面天色渐渐暗下,他往外看了看。
这个时候,晚晚应当快要用晚膳了。
想到晚晚,他垂下眼眸,半晌,才翻开下一份密函。
书案上剩下的折子越来越少,只剩下几份,忽然之间,张群玉走到他面前。
他动作很轻地将一份敕牒文书放到容厌面前。
他如今负责将所下的诏令记录进档,容厌所下的每一份公开的文书,都会经过他的眼下,这也意味着他有一个复核的职责。
不过,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今日之前,他都挑不出容厌一个疏忽之处。
御书房中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张群玉便也没有顾忌太多,道:“陛下,兵部有两人姓柴。说来也巧,库部主事叫柴木戎,兵部侍郎也叫柴沐荣,两人姓名听上去是一样的,字却不一样。侍郎柴沐荣年迈,即将致仕,陛下……本是要任命库部主事柴木戎吗?”
容厌蓦地怔了一下。
因为头晕,张群玉的话在他耳边有些不清晰,几个呼吸之后,他才明白张群玉的话。
他写错了敕牒?
他要任命的是库部主事柴木戎,这个人不论是能力,还是背后的关系,督粮官这个位置他都可以胜任。
容厌垂眸拿起这份文书,又看了一遍。
上面的名字,的的确确是……柴沐荣。
他写错了人名。
发音一致的名字,柴沐荣更经常在他耳边被提起。年前,柴沐荣还曾与他私下相谈,说年后他想要致仕归家。这个名字,不管是他写字,还是与人议事,都是更频繁的名字。
他将柴木戎写成了柴沐荣。
原本的昏沉在这一刻似乎被一股极大的惊与惧裹挟,容厌眼前发白了一瞬。
政事上,他没有出过错的。
从没有。
过后,他慢慢将这张文书撕碎。
张群玉皱眉看了容厌一会儿,便又退回他自己的位置上。
他和容厌认识时,也不是皇帝与臣子这般身份。
四下无人,张群玉随意闲聊了两句,“当年,嘉县张家被嫁祸,家破人亡,我逃入上陵申冤又几多坎坷,险些想要去匪寨当军师来着,谁知道,我居然是当着陛下的面,烂醉后说要反了这破朝廷。后来,陛下指点我应当如何为张家昭雪,条件是我为陛下一人所驱使。就在那时的昨日,我还在绝望之下口口声声放话要反,当时眨眼立刻便应下,陛下当年没问我为什么那么快改了主意,我那时也说不出口。”
“陛下,当年你只有十几岁,还是楚太后手底下的傀儡,可心性、手段、思虑之周全,让群玉觉得,大邺不管早晚,都只能是陛下的。群玉想要为生民立命,为陛下做事,是最佳的选择。后来也确实如此,我想做的,陛下都允了。而陛下所谋,从未有空,也从未有错,任何情绪都撼动不了心神。让我觉得……陛下你真的不像个人。可也就是这份不像个人,才更让我全无顾忌地为陛下鞠躬尽瘁。”
他笑了下,“如今,陛下终于没有那么不像人了。”
他早就发现,容厌会被影响了,对他这个外臣带了情绪,处理政务也慢了下来。
而今日,也犯了那么明显的疏忽。
即便这只是一个名字,这样小、这样明显,甚至没有出御书房就已经被发现。
容厌已经写完了新的一张敕牒。
他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一点不在意一般,神色姿态也和往日没有半分不同,淡淡道:“孤本来就是人。”
是人就会犯错。
听到容厌只抓着那一句答,张群玉觉得有趣,却也不再说什么。
是人就会犯错。
这只是一件小事。
张群玉走后,容厌却忽然叫饶温进来,将今日所有还能召回的文书全部找回来。
他批复完书案上的密函,而后自己忍着高烧的难受,将所有文书全部再复核检查一遍。身体再难受,他也强撑着,一份份亲自查阅过去。
他不能再有错。
一直到深夜。
御书房中只剩下他自己和等着将文书密函发出去的饶温。
容厌合上最后份密函,近乎崩裂的精神缓和了些。
没有了。
幸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