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春(71)
作者:如观
杨简本来没觉得自己这回会气得杨宏把他送到祠堂动家法的,但是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心里也挺平静的。
甚至于,在今日跪在这里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是:今日还没用早饭。
太早了,恐怕城东的糕饼铺子都没开门,只是他今日是送不了周鸣玉了。
不过还好,他们已经见过,他也提前叮嘱过她,之后几日,恐难见她。
所以今日打成什么样子,都不必叫她知道了。
杨简习武多年,没少挨过打,在外面办任务时,也多次遇到过危险。只他到底身体灵敏,从来都知道如何卸力防御,并不曾真的重伤过何处。
但在杨宏的棍子底下是不能躲的。
他老老实实地趴下,看着杨宏在牌位前下跪叩首,上三炷香,而后回身命人进来,提棍便往他身上招呼。
杨简许久没吃过这么严实的打了。
杨宏有意教训他,不许人放水,虽避开了腰背这样的关键处,只这一下又一下地打实在臀腿处,也不好受。
春日里衣衫轻薄,挡不了半分。
杨简闷着脸一声不吭,后面慢慢闻到了自己身上传来的血腥气,有汗无可奈何地从额头上冒出来,慢慢地淌了满脸。
他耳边有节奏的棍棒声变得麻木且模糊,还有遥遥的,从祠堂之外传来的,母亲与杨籍的喊声。
他有些忍不住这样的痛意了,又将头向手臂里埋了埋。
一百棍。
杨宏看见他动作,扬手让侍从停手,问道:“杨简,你可知错?”
杨简轻轻笑了笑。
他觉得有些无奈。挨打最怕的就是这样,一次打完一次痛,中间停上这么一回,后面可就难忍了。
但他口中道:“我没错。”
杨宏于是不再多说了,下一刻,棍子便继续落在了他的身上。
杨宏没再多问一遍,有心给杨简一个教训,让他好好吃吃苦头。
两百棍结束,侍从收了长棍站在一旁。杨宏垂眼看着一动不动的杨简,心里微跳了一下,但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他心里如何不知,杨简到底养尊处优,这实打实的两百棍,未必能承担得了。
但他没有上前一步,也没有开口问过一句。
他就是静静地等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杨简的手臂动了动,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起来。
杨宏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杨简低着头,重重地呼吸几下,缓过气来,方抬起手臂,支着地面,挣扎几回,十分缓慢地让自己站了起来。
他脚下一个没站住,一旁的侍从见了,立刻扶住了杨简。
杨宏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袖边,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又硬生生忍住。
他看着这个从小就优秀得胜过旁人许多的孩子,如今是难得一见的狼狈样子,可他居然抬首轻轻对他这个父亲笑了起来,扬起了手对他轻轻一拱。
“多谢父亲教导,儿退了。”
杨简挥手扬开那个扶住他的侍从,一路踉踉跄跄地扶着门走了出去。
温暖的日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没忍住,抬头瞧了一瞧。
听风听雨过清明,怎么今年的清明前,还给他这么好的太阳。
这可真是老天待他不薄,不至于叫他像上回挨完打似的,出了祠堂,只见得一片凄风苦雨。
人人都在哭,人人都在泣,唯一会笑得盈盈的那个小姑娘,却不在他身边。
他又想到她了。
他的念头变了。
于是他足下的步伐忽然快起来。
他身形歪斜得厉害,杨籍看到家法结束,立刻拨开守卫跑上前来一把接住杨简。
杨籍一贯温和含笑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别的神色。
杨宏站在祠堂冰冷的阴影里,看见这个最亲父母的孩子,用一种疏远的、不解的、带着三份恨意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
就一眼。
杨籍迅速低下头,将杨简的手臂挎在自己肩上,撑着他往外走。
杨夫人哭着过来,口中直喊我儿,声音颤得厉害。
杨简轻轻地捶了杨籍一下,声音有气无力地埋怨道:“知道我要挨打,还告诉母亲干什么?”
杨夫人走到近前,听到这句,更是哭得厉害。
她看着他伤处,眼泪汹涌:“你还怪你阿兄做什么?我若早来些,也不至于叫你吃这个苦。”
杨简安慰似的蹭了蹭她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想要跟她说些不要紧的话,杨夫人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扭头招呼着下人道:“干等着做什么?去拿担架,把他抬到院子里去。”
杨简却道:“我不要。”
杨夫人一时没听到,杨简微微抬高了一点声音,语气里又多了些倔强,道:“我不要!”
杨籍急得眼眶微红,劝道:“八郎,听话。”
杨夫人气得拍他,临拍到时又心疼得收回手,无措地绞着他的衣服:“听话!”
杨简依旧摇头。
他头脑一片昏沉,感觉到了自己恐怕是难以坚持。他几乎是有些恳求地同杨夫人道:“母亲,把我送到惜春里去罢,母亲。”
杨夫人愣了愣,方反应过来,杨简十五岁那年伤好,自己在外面置办了一个别院,就在惜春里。
自那之后,他就不常在杨家住了。
杨简没等到杨夫人答应,又道:“求你了,母亲。”
他再也坚持不住,脑中失去意识,彻底地昏了过去,若不是杨籍架着,立时便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众人乱作一团,去扶着杨简上担架。
杨夫人冷眼看了远远的杨宏一眼,回身扶着杨简的担架出去,吩咐道:“送他去惜春里。”
晴日里阳光明媚,突然落下一道惊雷。
周鸣玉坐在窗边绣架前做活儿,听到这么一声,下意识手中一颤,险些戳坏了绣布。
她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将针线暂时收在旁边。
她起身站在窗边,扶在窗棂上向外抬头看了一眼,果真见早上还朗朗的晴日,此刻已经迅速地凝结起灰蒙蒙的乌云。
眼见着是要下雨了。
她便关了窗户,又开门站在楼梯口,叫住下面一个凑巧经过的绣娘道:“快下雨了,叫姐妹们把晾着的绣布和衣裳都收了罢,莫要淋坏了。”
那绣娘应声道:“正要去呢,你回去歇着罢,我们来做。”
周鸣玉道了句“好”,这才又慢慢地挪回房间。
只是这回重新坐下,又不似方才心平气和了,总觉得有些心慌,又不知是为了什么,干脆转身去把放在一旁的食盒抱过来,捏着里面的栗子酥吃了。
每日一盒点心,风雨无阻。她习惯了这样的馈赠,如今早饭都少吃了些,只等着上午拿这些点心填肚子打发时间。
但今日的栗子酥,仿佛又比平日要更甜腻些,不知是不是老板换了配方的缘故。
总之,一切都与平时差些。
周鸣玉就着茶把最后一口点心吃了,走到一边把手洗了,又回到绣架前,准备做工。
这一次,她又被人打断了。
绣文才敲了她的房门,她只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由来温温柔柔的丹宁此刻眼圈通红,直接推开门冲了进来,对着周鸣玉便扑过来跪了下来,哭道:“姑娘同我去一趟罢!公子被家主请了家法,打得皮开肉绽,骨头都要露出来了!公子烧得厉害,一直醒不过来。姑娘开恩,随我去见见公子罢!”
周鸣玉被这一幕吓了一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丹宁哭着说完了,脑海中才将这一个又一个的字组成了完整的一句话,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