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春(58)
作者:如观
她其实有料想过姐姐们的下场不会好,后来一一都得到证实。
谢三娘当年听到斩首旨意后立刻自请了休书,回了谢家,和家人一同处决在了法场上;
谢四娘被关在夫家,事后却坚持去为谢家人收敛尸骨,最后自刎在乱葬岗前,和家人埋在了一起;
谢六娘藏在杨家,毫无消息,只听说之后被杨三郎带走了,不在上京,却也不知道在哪。
最后就只剩下一个九娘谢忆,四处打听都没有消息。
谢忆是周鸣玉坚持到如今的唯一支撑。
却原来,不是没有消息,而是杨家为免家丑传扬,便四处封口,不许人随便提起。
杨符上门抢人是丑闻,她夫家自然不肯多提;而杨家势大,更是没人好惹。
她找了一年,却原来是这种结果。
周鸣玉好好发泄了一场,最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杨简感到她差不多了,抽手掏了块干净的帕子塞到自己肩膀。
周鸣玉接过帕子,仔仔细细把自己的眼泪鼻涕都擦掉,这才慢慢抬起头。但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脸定然不怎么好看,所以依旧拿帕子挡着,慢慢偏过一个角度。
她余光瞥向杨简,看见他肩头乱七八糟的,又生出一点赧然。
杨简倒是自在,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她通红的眼尾,将仅剩的一点湿意轻轻揩掉。
他不忍叫她一直忍耐,今天意外有机会让她发泄一场也好,只是哭便哭,却不好一直哭。他有意逗她:“哭得小猫一样……一张帕子够不够擦,我给你备了好几条。”
他伸手将马车座下的暗格拉开,里头果真还摆了两三条。
他抽出一条递给她,她便顺手接过,将那条脏帕子暂时搁到旁边,拿新帕子又擦了擦。
“你拿这么多帕子做什么?”
杨简好笑地盯着她擦脸:“你上次用脏了一条,得还我一条新的。这次多让你用几条,我好多要几条。”
周鸣玉条件反射般直接把帕子扔进了他怀里:“我不要了。”
杨简瞧了眼她脸颊,倒是擦得差不多了,便连着先前那条收进暗格里:“行。带上前面那条,一共三张帕子,我记着呢。”
周鸣玉咬牙切齿地想要说话,杨简撩开窗帘看了一眼,敲了敲门口,向外面道:“前面驿站停一停。”
几处城门外不远都有驿站,供往来行人休息之用。有许多行人进京前略作修整,也会选在这里。
杨简让丹宁先进去开好一间客房,这才牵着周鸣玉下来,全程拿肩膀半遮半掩着周鸣玉的脸,带她走去房间里。
房间里已得了丹宁的吩咐,提前放好了打好的热水。周鸣玉就着温热的清水洗干净了脸,拿着干净的布巾站在铜镜前擦脸。
她一直用着药膏,如今素着脸的时候,脸上的伤疤已然不大明显。
但是仍旧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
周鸣玉想了想,当初在那老大夫药铺里试药的时候,时常感到脸上用药之后火辣辣的,伤了脸也未可知。
再加上鼻骨断过,如今又长开了,总之几乎是第二张脸了。
周鸣玉放下巾子,转过身,杨简正从那边屏风后绕出来。
这些高门子女出门在外,必然多备一件衣裳,以防万一。趁周鸣玉洗脸的空荡,杨简正好将他那件脏了的外袍换了。
他倒半分不避讳,没让丹宁进来伺候,自己进去将衣裳换了,倒惹得周鸣玉不敢转身。
杨简手里提着包袱,看见周鸣玉洗完脸,便又伸手掏出个大口瓷瓶给她。
周鸣玉乍一看以为是女子用的东西,但不确定,伸手问:“这是什么?”
杨简道:“擦脸用的香膏,不知道你用哪种,你先凑合用这个。”
周鸣玉打开盖子闻了闻,确实是很细腻的栀子香膏。她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有这个?”
杨简分外自如地道:“之前在上苑,你洗完脸不是一直拿帽子挡着吗?我又不瞎。”
他看见她闻了闻,又道:“如果不喜欢,回头把你常用的给丹宁说一句,我再备上。”
周鸣玉转过身去,对着镜子慢慢把脸擦了,一边擦一边道:“你别每天拿我的事麻烦丹宁姑娘。”
杨简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她的脸,道:“丹宁怎么了?”
周鸣玉道:“没怎么。只是她已经成了家,怎么好天天有空照顾我。我又不是她的主子,哪能像你似的,拿着这种小事使唤人家还心安理得。”
杨简懂了,嘴上却故意曲解道:“想当她主子,也不是不行。”
周鸣玉擦好脸,回过身把香膏拍到他胸口,无语道:“我是这个意思吗!”
杨简顺势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只当没听到:“现在不行,且等等。我一定把礼备齐,让你风风光光地成婚。”
周鸣玉啐他:“谁要同你成婚?”
杨简道:“你啊。”
周鸣玉直接拒绝,道:“满口胡话。”
她推开他,扭身往楼下去了。
杨简立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慢慢落下来。
他哪里是在说胡话。
给谢惜的聘礼,他自婚约立定的当日,一直攒到如今。
十七年了。
那越来越长的礼单,一直等待着能送到她手里的那一天。
只可惜,那天不会是他骑马去迎了。
无论如何,护了她多年,也要再护她最后一程。
他就是总觉不够。这点添妆,只这一点添妆,也不知她日后嫁了人,够不够作立身之本。
杨简迈步跟着周鸣玉下楼,遥遥看着她站在马车前,没有着急上车,而是立在原地回头,不耐地拧着秀气的眉毛,跺了跺脚。
这一个小动作逗得杨简笑开。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道:“怎么走这么快,我都追不上你。”
周鸣玉道:“是你胡说八道。”
杨简从善如流地道歉,抱她上了马车,又跟着进去坐在了她身边。
他拍了拍她,主动同她搭话道:“累不累?中午没让你休息,回去还有一段路,可以歇一会儿。”
周鸣玉摆出一副勉强之色,侧头看他。
杨简支起一条腿,拍了拍腿面,道:“今日只能先如此委屈周姑娘了。”
周鸣玉撇嘴道:“那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杨简听得眉眼温柔。
下回,可真是个美丽的词汇。
他张开手臂虚虚揽住她,看着她顺势倒在自己的怀抱里,柔软又安静。
周鸣玉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将腿也在座椅上蜷起,而后抬起手拉开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杨简看着她动作别扭,便将自己的袖子盖在她的脸上,轻声问道:“觉得刺眼?”
他大概知道绣娘用眼,眼睛会脆弱。先前偶尔见周鸣玉会因为突然见光而眯眼,也知道她多半眼睛不大好。
如今看这马车内光线昏暗,她却依然如此畏光,心里又生出些担忧,觉得还是要找龚大夫要点药物保养。
她才二十岁,小小年纪,怎么得了。
谁料周鸣玉在袖子底下闷闷地应声,回答的却是:“我的妆都洗掉了。”
杨简笑了,抽掉自己的袖子,又挡住她的手,俯身靠近她,逼得她用一种十分靠近的距离与他对视。
他细细地看着周鸣玉,从眉眼到下颌,一寸一寸都不放过。
她脸上那些小疤都不大明显了,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药,好得这样快,即便不敷粉,也不打眼了。
他诚然觉得她上了妆也是好看的,但如此清水芙蓉,又是另一般泠泠的美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