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春(36)
作者:如观
周鸣玉有些迟钝地想到,似乎自他们重逢有了交往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的模样。
他不是从前凡事都护着自己的少年八郎,也不是那个肯处处忍让自己的好脾气郎君。
他是年纪轻轻,却已背负了无数人命的指挥使杨简。
他是在朝臣口中恶事做尽臭名远播的鹰犬奸佞。
他只要孤身站在那里,便无人可向前一步。
宋既明走进门内,站在士兵之间,手扶着腰间的刀柄,冷然与他相对:“阁下为何出现在此地?”
杨简冷嗤一声,讽道:“宋都统,屋里都闹翻天了,你们就是这个速度?”
他有些不耐地道:“叫你的人退出去。”
宋既明向内看了一眼,没看到床后被床帐遮住的周鸣玉。但是看屋里这个样子,大概也想到了一些,便挥手让所有侍卫退出。
他让自己的副手去一旁小榻,试了试绣文的呼吸,确认她只是被药迷晕后,也带了出去。
宋既明看了一眼杨简,伸手要了一个火把,将桌上的灯点亮,而后转身站去了门口,同部下道:“去请位太医来,再去将繁记二位当家请来。”
杨简见众人退下,方才在模糊的灯火映照下收了剑放在一边,转而去一旁的衣架上取了一件外衣,来到周鸣玉面前。
他单膝点在地上,将外衣披在周鸣玉身上,轻声问了一句:“伤到了吗?”
他身上那样肃杀的氛围又在她面前通通消散了。
这次的迷药,药性比周鸣玉从前用过的都要重。周鸣玉的眼皮有点沉下来,但她却闻到了他身上纯粹的松香味,厚重地钻进她的鼻息,难得地给她带来一点清醒。
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船舱里那个狭小的洞口。
周鸣玉强撑着抬头看他,回答道:“没有。”
杨简看到了她面上的疲惫与迟钝,心里软了软,又向前倾了些身,抬起她那只没有拿刀的手,架上自己的脖颈,而后扶上了她后背。
他把她抱在怀里,稳稳地站直身子。她细长的颈子柔软地屈服,发顶依靠在他的颈边,有些微微的痒意。
床上的被褥已经溅了血,杨简看也没看,直接将周鸣玉抱到了一旁的小榻上。
他动作堪称温柔地将她缓缓放下,甚至不忘轻轻托一下她受伤的脚腕。
而他打算抽身的时候,她的手臂却没有松开。
杨简回头看她,正巧她抬起了一双微有些迷蒙的眼睛,水汪汪地撞进他深邃的眼底。
他们的距离那样近,只要他稍稍侧首,他的鼻梁就会碰到她的,就像从前年幼时,他们每一次亲昵地靠近。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
久到这一刻杨简甚至开始怀疑,记忆里那个有着明媚笑意的小姑娘,究竟是不是面前这个安静秀致的女子。
如果是,她究竟是如何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如果是,他们究竟是为何遗失了那么长的时光。
这原本是他的十一娘,他的……妻啊。
杨简的喉头滚动几下,有些想唤她的名字,却始终无法开口。
他真想叫一次她的小名,由她来确认自己这一点复得的喜悦,可理智却在紧紧地将他拉回,告诉他一旦开口,那么现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而在他反复撕扯的苦涩与绝望里,却是她先开口给予了他那么一点恩赐。
“杨简。”
她吐字非常缓慢,非常轻微,但却非常清晰。
杨简确信这是她回来之后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的名字。
他心里扬起些诡异的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压平唇角。
他有些颤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因为再多说一句就要泄露这样令他有些难堪的心思。
而周鸣玉依旧用那样秋水盈盈的一双杏眼望着他,带着一点无奈,三分迷蒙。
她的口吻颇犹疑。
“怎么又是你?”
第26章
周鸣玉问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是没带任何情绪的。
她就是觉得,自己坠崖,是杨简先找到自己,这次有人暗杀,还是杨简先出现制住了那个刺客。
她这次跟来上苑,遇到杨简才几天,怎么回回都是杨简先出现?
但杨简听在耳朵里,却不是这样的感觉。
他觉得周鸣玉就是不耐烦看见他,心里那些五光十色的情绪一下散了个七七八八。
他脸一黑,伸手把周鸣玉的手臂从自己的脖子上提起来,自己站直身,把她的手扔回去:“行,下次就不是我了。”
周鸣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想着凭杨简现在的脾气恐怕又要犯病,果然便见着他转身往一边走去。
正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一下,又看见他提着一条小毯子回来。
杨简将毯子展开,给她盖在身上,又弯下腰细细地将她腿脚处的毯子掖好,却一点没有碰到她。
他给她盖好,这才将靠近她的那扇窗户推开了一道细缝。
有些潮湿的晚风扑了进来,周鸣玉这才觉得清醒了些。
她抬眼向外头看了一眼,真的下起了绵绵的细雨。
周鸣玉转了一下僵硬的手腕,手指一点点松开了刀柄,而后缓缓道:“大人勿怪,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她顿了顿,解释道:“我是想感谢大人的。”
杨简没故意说什么话为难她,只是淡淡道:“不用解释,我又不能拿你怎么办。”
周鸣玉听见这句话,心里一跳,不禁抬眼望他神色。可他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俯下身,握住了她手里的那把匕首。
周鸣玉下意识攥紧了向后一收:“大人?”
杨简道:“擦干净还给你。”
他说话算话,抽出匕首转身去架子旁边寻了块干净布巾,将匕首上的血擦干净了,又拿回来,放到她手边。
“有鞘吗?”
“有。”
杨简点点头,道:“那就收起来,别不小心伤到自己。”
他记起当日在悬崖下找到她,她手里也是这样紧紧攥着一把匕首。他将那把匕首拿走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又给自己准备了一把。
而如果不是这一把匕首,他今日恐怕来不及救她。
杨简这会儿看她反应还是比平时缓慢些,估计着那迷药的劲头还没过去,便坐在了她腿边,从腰间摸了个荷包下来,从里头取出一块糖,往她面前递了递。
周鸣玉下意识向后靠了靠,问道:“是什么?”
杨简想起来她那些一以贯之的谨慎态度,默默收回手,把那块糖塞进了自己嘴里,然后直接把整个荷包都递给周鸣玉。
“薄荷糖。太医还没来,你先吃一块,提提神。”
周鸣玉将荷包接过来,只是攥在手里,却没打算吃,眼见着杨简坐在那里,试探着道:“大人,你在此处,我不方便穿衣裳。”
她就穿了件里衣,外衣就裹在外面,也没穿好。
等下宋既明肯定要进来问她情况,她这样子怎么见人!
杨简只是侧身坐在另一边,也不回头看她,免得她窘迫,口中道:“方才溅了一身血,不换衣裳直接穿外衣,你也不害怕?”
他半点不着急,道:“宋既明肯定去找你们当家的了,祝含之是铁定要来的。等她来了再说罢。”
周鸣玉有些犹豫,道:“那现在,就让他一直在外面等着?”
杨简凉飕飕地瞥她一眼,咬碎了口中的薄荷糖:“你管他干什么?”
周鸣玉“哦”了一声,默默靠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