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不禁(97)
作者:章句小汝
阿宁眨着眼睛,趴在城楼上看薛敖远去的身影。
少年一身淬雪银甲,臂上缚紧白麻布,手中长鞭凛凛凌空。阿宁知道,他手中提着的不是十三雪渠,而是料峭险峰上的国土山河。
茫茫白色中都是咫尺与千丈的冷冽,唯一醒目的是薛敖头上的额带。
风饕雪虐的一条红。
冰莹的雪片飘落回旋,缀在阿宁眉间,濡湿了她水润黑亮的眼睛。
阿宁张口,在白茫茫的天色下轻声呢喃。
“薛子易,下雪了。”
第68章 觊觎
雪愈下愈大, 等薛敖带人及至偃月关下时,护城河岸都已是皑皑一片。
文枫身后是一干辽东老将,此时正顶着风雪拥在壕前, 见薛敖一身银甲自雪山霜路尽头奔来, 齐齐迎上。
“世子...”
流风驾马追上薛敖, 却被薛敖扬手打断。
“不必多事, 我执意父亲尽早归家。眼下战事焦灼,就算再隐瞒爹的死讯也没用,文姨他们知道也是正常”, 薛敖眼角发红,沉沉望向前方, “如今我只想一件事, 提着布达图的头告慰我爹英灵。”
流风俯首间瞥见薛敖的眼睛, 不由一怔。
记忆中那个骄傲肆意的少年有着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辽东盛夏时候灿阳稍逊其几分明媚。可他刚才撞见的,分明还是那般的乌润黑亮,却多了几分肃杀的凉薄。
辽东的小雪獒, 在身后高山轰然坍塌后,终于也转身没入了霜雪,顶着冰矛与极寒,沉腕拨镫, 锐利如刀。
薛敖撑鞍跳下马, 迎面呼拉拉跪了一地人。但他没有去扶,只是任由白色的雪落在红额上, 洇下一方冰冷的深浅不同。
他摸了下臂上被雪打湿的白麻, 看壕中大军逐渐围了上来。
深色战甲盖住平铺大地的白,北风卷地, 百草枯折,历来叱咤北境的雄兵红着眼睛跪满了整个城门。
薛敖知道,他们在接自己的主帅。
“王爷...”
有人恸哭出声,被身旁的将士哭骂制止,可转瞬间自己却再也忍不住,堂堂八尺的壮汉涕泗横流。
“世子”,文英极力压住嗓中的哽咽,一滴浊泪砸在雪地上,“王爷他..回来了。”
薛敖伸手扶起面前跪着的几位老将,“嗯,回来了。”
他低着头,红色绸带抽打着呼啸的北风。
“父王已长眠于丘耋的碎石黄沙,如今这漫天大雪掩白骨,是老天给他们的衾被。”
清亮肃重的声音回荡在壕间,众人纷纷抬头看向这高大挺拔的银甲少年。
他站在高山雪壑之间,头顶是不见天日的皑皑茫茫。
几位老将忽然发现,那个莽撞骄傲的小雪獒此时竟已有了可比肩其父的肩脊。他面前是斑斑人墙的辽东雄兵,身后是飞舞的缎带和刺目冰雪。
“那朝天的铁蹄,永不下落。”
“冰冷的铁甲,绝不褪色。”
“英灵不灭,莲白山不远。辽东的儿郎尚未归家,我薛敖在此与诸位保证,北蛮草场来日必属我军足下。这累累血债,我要他布达图拿命来还!”
...
“阿绮,这雪怎的越下越大了?也不知道偃月关现下如何。”
金绮摸了摸阿宁冰凉的额头,看小姑娘一双杏眼里都是雾蒙蒙的担忧,叹息道:“前几日在城门口吹风受了凉,眼下发热,莫要再染上风寒。”
阿宁点头,又乖乖看向金绮袖口,眸中全然都是期待。
金绮失笑,掖紧她的被角,“世子传信过来了,叮嘱只能给你看。”
刚掖紧的被角骤然松散,一只雪白的手伸了出来,露出隐隐约约的伤疤。
“你先看着,我去一趟狱堂,魏弃一直在闹。”
阿宁点头,看金绮走出门后将手中纸条打开——
阿宁,雪天路滑,莫要摔跤,多喝热汤,别吹寒风。
“...”
阿宁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觉得这人的关心实在是比钢铁还直硬,可心中却像是暖和的日光般和煦生辉。
烛灯微晃,窗外的雪光透过棂棱打在纸面,阿宁一怔,倒翻过纸条,果然见到一排细微的小字。
“陆姑娘,可歇息了?”
阿宁忙将纸条塞到枕头下,回道:“尚未。阿信将军,有什么事吗?”
阿信在门外恭声道:“姑娘,魏弃闹的实在厉害,说要见你一面。”
门内毫无声响,少顷,阿信正要旋身离开,却见木门作响,裹着氅衣的姑娘从中走了出来。
像是极为怕冷,关中人虽然加厚了外衣,但她却围着一件雪白翻绒的大氅,从下巴到脚底都严严实实地藏在其中,只露出一张玉呲般细腻的脸颊压在绒毛上。
粉雕玉琢一般的灵秀。
阿信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她明润的杏眸,“姑娘若是不愿意,我去将他打晕。”
“不必”,阿宁紧了紧领口,抬步走去,“就去看看魏校尉有何指教。”
雪暮将至,狱堂相较于外面更显阴冷,云御关地处莲白山脚,其下狱堂另设在关内西北角一侧。阿宁抬脚进到这个大名鼎鼎的狱堂时,只觉得脚下都是湿漉漉的腥泞。
狱堂中人见到阿信毕恭毕敬地跟在一位姑娘身后,对其身份瞬间了然,目不斜视地躬身行礼,看着那一片雪白的衣摆从眼前略过。
杳然无声。
金绮正手执皮鞭立于东侧牢房中,听到声响回过头,一见是面色苍白的阿宁,素来沉稳的女将忍不住朝着阿信破口大骂。
“你脑子被驴踢了,这里湿冷阴潮,你将阿宁带到这里,想死吗?”
阿信被她骂的一愣,又意识到上次金绮这般发火还是他喝醉了酒非要金绮做他好大儿。
金绮不解气,一边拿湿帕子净手一边朝二人走过来,“等世子知道此事,你小子别想好过!”
阿宁歪头看向东侧牢房,金绮身量高挑,将身后之人挡的严严实实,只余哀声□□传了过来。
金绮见她好奇,无奈地抓住小姑娘的肩膀揽了过来,“魏弃这几日一直吵着要见你,我不瞒着你,他口中确实有很重要的消息。但是世子出发前反复命令我们,一切以你为先,我不知阿信去找你,阿宁,你现在就回去。”
“不要”,阿宁握住她行动的手,“薛子易担心我,这无可厚非。但神獒军的手段能耐我早有耳闻,能让你们这般费力的定是极为重要的情报,我既可以帮上忙,就绝不会作壁上观。”
“阿绮,我不是菟丝花。”
东侧牢房中被金绮鞭笞的血肉模糊的男人挣动铁链,发布桀桀的怪笑声。
“呵...那条疯狗原来也有软肋,难怪啊”,他话音未落,就被一旁的神獒军猛踢一脚肺腑,霎时间嘴角溢出血沫,湮住他口中含糊不清的话语。
“难怪...小主人说要...要这个碧伢..”
隹丘尔呸出口中淤血,直直盯向一身清白的阿宁,眸中狠意与贪婪毫不作掩。
阿信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顿时怒火中烧,疾步上前掰住隹丘尔的右手大指,狠狠向下一按。
金绮护着阿宁双耳,拥着人朝牢房更深处走去。
魏弃身份特殊,神獒军又受到薛敖关照,言此人事关王爷名声,不容有失,故以被圈禁在牢房深处的暗室中。
阿宁走近时,恍然间并未认出,眼前这个潦倒阴狠的男人竟是去年那个儒雅随和的魏弃。
“陆姑娘,还请原谅魏某容色不佳,未备新茶。”
他隔着一扇牢门望向阿宁,右手不自然地整理衣角和鬓发,“许久未见,姑娘身子已然大好了。”
听着这人故作轻松的言谈,阿宁却注意到他眼下深重的乌青。只是这人虽然潦草一点,可周身看着又不像是被殴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