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不禁(29)

作者:章句小汝


谁都不可以!

此地辽阔,绵延不绝的雪山将他囚在其中,他看着茫茫冰雪忽然心生恐惧,却听到怀里的阿宁笑了出来。

“薛子易,我走啦。”

薛敖不可置信地看向怀里,见阿宁朝他摆手,转而化成最苍白的一捧雪,吹向莲白山的方向。

薛敖伸手去抓,却被无数黑棘拽住脚踝,他趴在地上向前匍匐,手里紧紧抠着地上的雪。

“不!”

“敖儿!”“快!世子醒了!”

辽东王府一时之间人仰马翻,薛敖自中毒昏迷已将近月余,眼看人都瘦的几近脱相,现下醒来怎能不叫王府人大喜。

辽东王妃摸着薛敖的脸,心疼的泪流不止,“我儿受苦了,万幸你没事,这就快去宝华寺谢过争卑大师!”

就连一向严厉的辽东王也抹了抹眼睛,忙喊府医过来诊治。

屋中府医探过脉后欢喜道:“王爷王妃放心,世子体内已无余毒,只是昏迷数日难免虚弱,日后好好将养就好。”

“好好好”,辽东王妃听闻此言心下大安,一时之间脚步都有些踉跄,幸好被一侧的郭茵扶住。她顿了顿,站直了身体不再看脸色晕红的郭茵。

每次看到郭茵,她都会想起阿宁,想起那天小姑娘的苦笑与质问,和对这所谓无常世事的不解与委屈。

风雪卷成旋儿打在窗棂上,发出一声闷响,惊的所有人回了神。

他们忽然觉得头皮发麻,不约而同地看向塌上不言不语的薛敖。

王妃走近几步,期期艾艾道:“敖儿...”

话音未落,她惊慌地看见薛敖双眼发直,死死地盯着塌边站着的沈要岐。

“她呢?”

沈要岐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屋内因为他的发问变得死寂一片。

塌上少年紧紧攥着争卑留下来的手串,他一把将手串扔到地上,任由檀珠弹落一地。

明明是十八岁的少年郎,可薛敖此时就像是一个回光返照的病入膏肓之人,他挥开吉祥搀扶的手,素来意气风发的小雪獒变得执拗凶狠了起来。

“我问你,阿宁呢?!”

第23章 困兽

郭茵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睛是这样的。

像是积雪下的泥土,想来湿润却枯朽干涸,黑黢黢的埋在冰雪下,不见天日。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薛敖的时候,少年银鞍绣障,长鞭之下再无阴霾。

那日青枝朗日,她望着高高在上的少年失了言语,自此困于一方名为“薛敖”的巾帕。

可现在的薛敖,是一只被圈进金笼中的猛兽,深色兽眼没有方向地兜巡身前,小臂膨起似要扑出,天色昏暗,他瞳孔中的幽暗尤为瘆人。

可这屋中到底谁才是猎物?

在听到王妃将他昏迷后的所有事合盘告知后,少年虚握了一下空空的掌心,又放开。

少顷,薛敖推开身边的奴仆,执意下地,却“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下,膝盖的撞击声听的人心里发慌。

沈要岐去拦他,却发现就算这人虚弱不堪,一身蛮力仍叫人招架不住。

真武踏雪,炳烺光祚。

辽东城最不可一世的小世子,此时却变成了一只困兽,挣扎不前,踽踽难行。

“啪!”

沈要岐听到破空的鞭响,忙拽着薛敖躲闪,只是那人跟牛一般固执,不躲不避地受了身后辽东王的这一鞭子。

十三雪渠仍旧凛然不可冒犯,此时握在薛启的手中还是银光朔朔。

薛启不顾辽东王妃的劝阻,凝目看着被自己抽倒在地的薛敖。

“给老子起来!”

“你就算月前死在万人山里,只要流着薛家人的血,一身白骨也要铮铮朝天。”

他抬起手中银鞭,指着地下穷鸟触笼的少年,沉声问道:“你可记得当年在莲白山取得十三后你做了什么?”

薛敖抬起头,撑在地上的双手青筋鼓起,“...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世人以为,他一鸣惊人,便要昭告天下此时脚下青云,就像他冲进辽东大营里跳着喊“天下第一,踏平北蛮”,但其实在那之前他先拂去了满身寒枝。

薛家的小世子,回身射北雁,眉眼挑云端,他见过全大燕最凉的雪,便去寻全天下煦煦的春。

他自雪山而下,手里乃四国觊觎的神兵利器,身上遍布獒王抓咬出来的血痕。他顶着一身的伤穿过重楼飞阁,又路过人语马嘶,最后跳过那排矮矮的青墙,停在窗外。

小姑娘一边给他抹药擦脸,一边贺他拿到了举世无双的神武。

最后他嫌药味难闻,抓住阿宁小心涂抹的手,盯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说:“以后小爷护着你,绝不叫你受委屈!”

阿宁笑倒在他肩上,“那可说话要算数,不然以后不理你。”

...说话要算数。

薛敖想,我骗了你,可你能不能再理理我。

“你嚷着保家卫国,以为匹夫之勇就可驱逐北蛮”,薛启痛声骂道:“谁将你教的这般蠢?!”

“辽东数十万大军戍边,你毛都没齐的时候这帮人就在霜寒利剑里提着头干,他们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当菩萨?你以为你学了些功夫就凌驾于众人之上,薛敖,你未免自视甚高!”

薛启看着地上被骂得呆住的薛敖,接着高声呵斥:“你不过占了姓薛的好处,却不服军令不服管教,有几分蛮力便以为天下无敌,你是不是还在心中窃喜,因着自己的壮举击溃了北蛮的大军,暗道自己对得起整个辽东?”

“你算个屁!”,薛启着意要将薛敖的逆骨打碎,“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对得起担心你的父母,对得起以身涉险的两位大人,对得起外面接应你的叔叔伯伯——”

“你对得起为了你散尽千金以命相搏的阿宁吗?!”

薛敖眼珠转了转,他抬头看向痛心疾首的父亲,又看到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兀地红了眼眶。

见他如此,薛启不再喝骂,他叹了一口气,“我儿,退亲这事是我们对不住阿宁,与郭家无甚干系,雪渠花世间难寻,郭大夫人能拿此物救你,便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转过身,不忍看向地上小兽一般委屈的薛敖。

“养好身体,便将亲事谈一谈吧。”

“那孩子走了,你需得放下。”

薛敖猛地抬头,抓住十三垂在地上的鞭尾,倒刺如笔,在他掌中割画出一枝举世难寻的垂丝雪渠。

关山鸣镝,朔风呜咽。

全大燕都以为辽东世子将北蛮玩弄于马蹄下,彼时定是年少意气满,滔滔岌岌风云起。

可那少年卧于地下,逐字逐句,嗔目切齿。

“绝、不。”

...

“呀!”

橘意惊呼出声,忙将阿宁被抓出血痕的手捧起来,小心擦掉手背上的血珠,回头嗔骂道:“长毛的小畜牲,仔细我断你的粮!”

谢缨给的那只小黑猫,表面看着温顺实则一肚子坏水,总是趁人不注意抓坏些什么东西才舒服。做了坏事后也不怕,大摇大摆地在阿宁脚边一卧,敞着肚皮睡觉。

阿宁笑道:“平日里属你最惯着它,这不,被骂也不害怕。”

橘意回身从百宝匣里掏出一小瓶价值千金的玉腻膏,细细地涂到阿宁手上,待不小心触到腕上凸起的伤疤时,顿了一顿,状若不经意般地将袖口拉下。

“没事的,早就不疼了”,见她如此,阿宁反而安慰起来,“玉腻膏抹不掉这疤,以后戴个镯子也就挡住了。”

橘意哽咽道:“姑娘若是难过不必在奴婢面前瞒着。”

小姑娘摇摇头,轻声笑了起来。

“你瞧,怎么比我还伤心?”

阿宁看向地上的小黑团,柔声道:“大哥哥总说要我见子津山河,万里云月,从前我觉得他是文人风骨,恨不得我也是个才女也好,但这一路走来却发现是我狭隘心窄。”

“我们只知莲白山的雪,却不悉还有鹿亭的船,天子峰的月,和九珠江上的不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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