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不禁(24)

作者:章句小汝


她鼻尖眼角冻得通红,神色紧张,冻得僵硬的脚尖轻点足下的雪地。

——阿宁,这十二座矿是家中根基。

阿宁忽然想起她爹曾经抓着她的手,对她温声嘱咐。

——为了防止朝廷发觉,爹找能士在万人山的凹坑里埋了□□。

——你记住,若是以后此事败露,便炸了这山脉深矿。

北风如刀,阿宁后背爬满冷汗,她两排睫毛颤动,终还是落上一层冰凉的雪。

单薄的身体被风吹得趔趄,阿宁只能扶着眼前的石堆。她身前是心上的少年策马奔命,身后是巍峨的雪山和刺骨的汗。

沈要岐斩杀了几个追在最前的北蛮人,又赶上薛敖与他齐头并进。

薛敖看了他一眼,大声喊道:“你来做什么!阿宁呢?”

“她很安全”,沈要岐侧头看了一眼他的伤势,皱了皱眉,“你这是...”

薛敖回道:“布达图重伤,北蛮军营大乱!”

开阳身上也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回头看了一眼追击的人,“北蛮人数众多,我们需得加紧。”

“等过了黑沙沟便算入我大燕境内,我们再快些。”

真如他说的那般,北蛮人马术不如薛敖等人精湛,黑沙沟地势险峻,竟然他们落下了一段距离。

只是黑沙沟与辽东相距甚远,布达图下了死命要击杀薛敖,派了众多的兵马前来追击,如此情况下北蛮穷追不舍,围杀他们只是早晚的问题。

不过万幸,阿宁此时不与他在一处。

他们跑过了黑沙沟,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北蛮将士,北蛮的一行人还在黑沙沟中寸步难行,可薛敖逐渐感受到体力不支,心道自己今日怕是难逃此劫。

“砰——!”

巨大的爆破声在耳边乍起,几人忙跳下马找掩体趴下,见天坑中的万人山连炸一片,飞沙走石,黑云深雾,北蛮人连哀嚎还未发出便被埋在碎石之下。

万人山,万人坑,万人骨。

薛敖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雪浪咆哮,眼前的黑沙沟像是撕开了天上的口子,皑皑白雪像是怒涛一般翻滚而来,顷刻间将天坑的黑色裹上洁白。

凭借着天然的地理优势,所有的动作只发生于黑沙沟中,薛敖他们除了微微耳鸣并无大碍。

“天助我也”,薛敖从地上爬起,拍落膝上的雪,“这般情形,黑沙沟中绝无生者。”

沈要岐脸色忽然一白。

他颤声道:“陆、陆姑娘...还在那里。”

第19章 草蝴蝶(3)

沈要歧面色苍白,在薛敖杀人的目光中伸手指了指远处已被夷为平地的矮山。

他咽了咽口水,艰难道:“就..在那里。”

未时已过,北境暮色渐浓,空寂阴沉的山色蒙上薛敖的眼睛。

朔风刮过,将薛敖乌发吹的猎猎,他眼珠墨黑,望了一眼倾颓破碎的黑沙沟,又一声不吭地回头看向出声的沈要歧。

沈要歧收回手,手指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的剑鞘,却在后腰处触及一个又滑又涩的东西。

这东西在他绶带上绕了几圈,他试图抽出,却发现缠的极紧。

他忽地想起,在下山之前,那个荏弱的小姑娘曾紧紧抓住自己。

微薄雪光映在薛敖惨无人色的脸上,他看着沈要歧从身上抽出的兽皮,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是他藏在阿宁身上的布防图。

薛敖手指颤抖起来,一把抢过兽皮,额上冷汗淋漓。

——这是陆家的矿,只有陆家人能炸开,阿宁将布防图给了别人,她是故意的!

像被狼牙咬透了脖子,嘴里都是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一块碎石被旋风卷起,打在薛敖的头上,他忽然想起幼时与阿宁偷陆家的枳吃。

陆老爷善经商,尤其喜欢一些珍贵难得的东西,比如南橘。

他喜欢这东西清甜爽口,就费了大力气从南边移植过来,可辽东怎能生长此物,枳味酸涩,陆老爷便只留了一棵在阿宁院内观赏用。

薛敖时常跳到并不粗壮的枳树上,爬到高高的一处枝丫,努力晃着枳树,好叫树下等着的阿宁捡到果子。

两人抱着一堆黄白青绿交杂的枳依偎在一起,尝了一口,酸的眼睛眉毛都皱在一处。

小阿宁让枳果砸了脑袋,头上沾了青叶,双髻被粉色发带扎起。她两颊鲜润,笑眼弯弯,像是夏时树上最可口的一颗果子。

小姑娘晃着短腿,抱紧落果靠在小薛敖的胳膊上。

“薛子易,我挺喜欢你的。”

小少年点点头,“哦。”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为什么?”

小姑娘衣衫上都是甜甜的香气,她紧挨着小薛敖温热的身体,鼻尖上一层晶莹的薄汗。

她笑得好看极了,“就不告诉你。”

小薛敖敲了敲她白腻的额头,笑了出来。

“傻乎乎的。”

傻乎乎的。

薛敖张了张口,但无力发出声音,他像是冻僵了,只有攥紧兽皮的那只手上的青筋在跳动。

他眼前眩晕,身子猛地晃了一下,被掐住的咽喉骤然发难,从中吐出一口腥甜粘稠的污血。

薛敖拂开众人的搀扶,在惊呼声中奔向那座平坦苍茫的万人坑。

刚发生过雪崩,这里松软的雪埋没了他的腰腹。薛敖朝着沈要歧指的方向,踉踉跄跄的跑了过去。

他两眼失神,只一味的挖雪抠土,碎石尖锐,将他指尖扎的血肉模糊,与黑沙冗杂成肮浊的颜色。

沈要歧与开阳带着众人也在雪坑中找人,沈要歧愧疚懊悔,深知若不是这场突如起来的炸山与雪崩,他们都将是北蛮的刀下魂。

须臾,几人看着明显不对劲的薛敖,不敢吭声。

那满身血污的少年十指颤抖,将乱石堆叠下的一片干草捧在手心,眼中满是天塌地陷的空寂与悲鸣。

——一只仅有半边翅膀的草蝴蝶,孤零零地躺在少年的手心。

或许不该称之为草蝴蝶,它蝶翼被血色染得黑红一片,像是只凋零的赤色蝴蝶。

“好看吗?”

“可惜就只有一个。”

石破天惊的爆炸声和姑娘期期艾艾的笑声,一同在他耳边响起。

...他都做了些什么?

桀骜不逊,刚愎自用,为了一时意气深入敌营失去音信,自顾自地以为留给阿宁几个府卫便可护她周全,却把无辜的小姑娘卷入狼窝。

明明前一天还说要带她回家,今天却把她一人独自留在黑沙沟。

明明心知肚明阿宁的情意,却因为可笑的自尊而吝啬于吐露心意。

——阿宁,为了我落得这般,你图什么?

薛敖心中绞痛,脑中嗡鸣,失去意识前唇瓣在无意识地抖动。

可我还欠你一只草蝴蝶。

...

北蛮退兵那日,辽东是多日不见的艳阳天,临近年关,街市上炒栗香四起,雪际梅茂,垂髫小童们追着冰糖葫芦跑,撞上人墙嘻嘻一笑便撒腿跑开,不远处就是人流如织的商铺,一同沐浴在明亮的日光里。

百姓们听到这个消息时,齐齐跑到辽东王府外,高声喊着王爷运筹帷幄,世子神功盖世。

自薛敖几日前被抬回府中后,大燕便传开了,是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深入敌营,剜了北蛮主的眼,绝了布穆达的后,叫北蛮群狼无首,内乱爆发。

可这些薛敖都是不知道的。

在他被沈要岐和开阳背回来的第三日,府内太医终于发觉了不对,虽然伤势极重,但区区外伤怎会使得薛敖昏迷至今。

宝华寺的方丈争卑大师突然出现在辽东王府内,他半证己道、百尺竿头,已有二十年未下山,此次突然现身便是薛启也不得不亲去迎接。

争卑大师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慈悲地看着床上气息近无的薛敖,长叹一口气。

“十年前老衲曾与世子有一面之缘,世子爬上高山层阶,求到老衲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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