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90)

作者:阿相


他持枪打退了几个城兵,逮着一个营里的弟兄就问:“军师呢?赵副将和黄副将如今可在?”

那兄弟打昏头了,举着袖子抹了把脸,半天才看清是自己人:“军师在黄缨将军的掩护下已脱险了,方才我往山腰下来时,才见过他们,赵将军我没瞧见!”

“但军师死活不肯下来,黄将军怎么都劝不动,这火都快烧到山脚了,这可怎么是好呀。”他脸被山灰熏得乌漆麻黑,只剩一口牙是白的,眼里急得冒出火来。

余穆尧也着急,四周奔逃和兵刃相交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吼道:“军师为何不肯下山!你们不是发出信号说队伍被围了,我赶来支援,可如今场上乱成一团,这是何缘故啊!”

对方也扯着嗓子大声回他:“我们中计了!原先确实被城兵围堵了,两个将军带着我们打了一阵子,对手人太多,整个山头都是兵,我们快要打不过了,不知是谁把山里藏的粮草一把烧了,那火一瞬间就冲天上去了,谁还顾得上打架啊,一下都逃命去了!”

他想了想:“军师不走,许是因夫人和小公子都还在洞里呢,救不回来了!”

余穆尧明白了个七八,转头安顿好队伍,叫士兵接应和疏散下山的弟兄,山脚不远有河道,他指挥人打了水来,可如此滔天的火势,陆陆续续十几桶河水浇下去,无异杯水车薪。

余穆尧遣人回去报信,拿水囊和唧筒来,喊王擎宇增大兵力前来支援,这滔天的山火不灭,遭殃的是全城百姓,普鲁人也会趁乱伺机而动,攻进城来。他定定看着西山上下一片炽热的红,转身拿湿布掩住口鼻,背上背着一个水袋,突然冲了上去。

有人在身后喊他的名字,人声杂乱,他悉数抛在了脑后。着火的山径不断有士兵奔跑下来,唯独他一人只身往山上去了。

他在近山腰的位置找到了元瑞锋,到这里山火已经烧得很烈了,黄缨捂着嘴,不停摇着元瑞锋的肩膀,看模样急得都快跳脚了。

他喊了声“军师”,元瑞锋看见了他,干得皲裂起皮的嘴唇动了动。

元瑞锋道:“你是对的。”

余穆尧没说话,元瑞锋眼里流露出无限的颓败,火光照在头上,他还值壮年,一夜之间鬓边就生出两道白发。

他对余穆尧道:“我中了敌人陷阱,险些把弟兄们都搭在里面,我夫人和孩子还在火里,他们活不成了,这是我的报应。”

余穆尧蹙眉,张口想说什么,元瑞锋摆手,转头对黄缨道:“你别守着我了,你与这孩子一块下山去吧。”

“我没脸再见徐靖,也愧对妻儿,我今夜便与他们葬在一处了。”

黄缨一个人高马大的北地的汉子,一双眼瞪得铜锣鼓大,又红又肿,都快给他说哭了。

余穆尧问黄缨:“军师的家人还在山上吗?”

黄缨手指了指,摇头道:“在距一里远的山洞里,逃跑的时候没能将人带出来,现在火太大,救不回来了。”

余穆尧当即道:“我去救,请黄副将速带军师下山。”

两人错愕不已,见黄缨还一脸茫然,余穆尧转头就跑,撂下一句:“他不肯走就打晕了带走啊,还等什么呢。”

汹涌的火舌将他卷了进去,很快就不见了余穆尧的背影。

黄缨说他们死了,余穆尧觉得既没见到尸体,就不能断是死是活,还有希望,就总要去救一救的。

沿途到处是从树上轰然跌落的着火的枯木,风一吹,地上火苗嗤一声就烧得更大,很快连成一片,熏着余穆的眼睛。

余穆尧捂着唇鼻,行走慢慢变得艰难,火势大得不容任何活物前行,他鼻子闻到了山上动物皮肉烧焦后的臭气。

他还是执意地往前走,头顶跌落的树枝撩着了他的外袍,他用力拍了几拍,有更多的火苗滚上身来,嘲笑他一腔孤勇。

他把袍子甩掉,再往前,意识就渐渐有些模糊,侧脸被前方横生的枝桠擦了一块,他人清醒了一些,看见前方两道模糊的人影。

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晕厥过去的孩子,被吃人的火舌团团萦绕,他们已出了洞穴,但被山火阻住了步伐,在原地绝望等死。

余穆尧几乎以为这是个幻相。

愣了一下后,他取下水袋,吃力地朝前方掷了过去。

灭火用的水袋是以牛的膀胱所制,遇火的一瞬骤然破裂,百余斤的水从里头一下炸开,如泉瀑倾斜,短暂压制了浩大的火势。

大火中央的夫人被吓了一跳,余穆尧撒开嘴上的布,大声喊道:“你们快出来!”

他这一喊,便叫烟灰呛进了嗓子里,再开口就哑了声音,再说不出话来了,夫人也机灵,拖拽着怀里的小公子,隔着火光追随余穆尧的身影就冲了出来,余穆尧接过她的孩子背在背上,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他们一行三人,从火里慢慢显出身影,背后是咆哮的烛天的熊熊烈焰,他们像自炼狱的门里迈出身来一般。

他们一脱身,背后的山火随之一声轰鸣,冲天蹿出三丈,一下将万物吞食殆尽。

元瑞锋仍然执拗地停在原地,见状,他和黄缨两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元瑞锋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他冲上去紧紧抱住妻子,又使劲晃了晃余穆尧身后生死不明的孩子,哭得泣不成声。

他拉着余穆尧的胳膊,一下瘫在地上,要给他磕头谢恩。

黄缨使了好大劲都拉不住他,余穆尧方才将小公子放下,一时又是疲惫又是受宠若惊。

他一开口,已经很难说出话来了,只得哑声道:“军师,我们,先下去,下去说话……”

下了山,王擎宇已经组织人手在灭火,以防万一,他把王甯都绑来了,王甯沉着脸,下了命令让部分城兵也参与灭火,两方人马本是要斗个不死不休的,结果又是传递水囊又是拼接水枪,场面一度很是和谐。

山火依旧很旺,从晌午到现在,天色都转晚了,火势好歹消停下去一些。

余穆尧好不容易喘口气,看着现场有些发笑,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看见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萧仲文来了,像是赶了一场很远的路,看着邋里邋遢的,他头上发髻歪斜,衣裳不整,连衣摆底下步履都蹭掉一只,那袜尖沾着些乌血,许是来得太急,路上踩着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扎着了。

余穆尧心疼得不行,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想喊萧仲文,却怎么都说不出话,两条腿好像也一起坏掉了,不知是碍于心虚还是胆怯,他迈不动步子。

这次是萧仲文向他走了过来。

他看见先生的眼圈红了。

第92章 先生

余穆尧太狼狈了,寒冬腊月里,全身上下都挂了彩,别人给他递了件不合身的上衣,一对衣襟遭风一吹便滑下肩来,露出刀口与箭伤斑驳交横的一只胳膊。

萧仲文步子略微有些踉跄,慢慢走到他身前,站定,递给他一件干净柔软的袍子。

余穆尧不敢接。

萧仲文道:“不冷吗?”

听不出他话里喜怒,余穆尧微微张嘴,他说不成话了,于是就又闭上了。

萧仲文的目光落在他负伤的胸前,神色晦暗不明:“我听说有人在阎王殿里三进三出,领一千兵突围敌军万人,孤身险入擒下王甯,又独上西山,冲入火海救元氏母子脱身,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他这两日行事这么莽撞,先生果真怨他,余穆尧一颗心悬了起来,不太敢看萧仲文,只是哀伤垂下眼皮。

萧仲文没有等来他的回话,就收回了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虚空。

“是我错了,”萧仲文淡淡道,“我从前担心你会因个性冒失冲动,不被世俗所容,我所教你的,都是些不理是非,明哲保身的法子,我忽略了你的血性,你为人骁勇,心性又如此清正刚直,你从未好好听过我的话,我也从未教成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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