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4)
作者:阿相
“别迟早了,挑个日子,全上得了。”
他那时年少轻狂,眼高于顶,多的是不把中原盟会之首看在眼里的胆气。
右使在他跟前灰溜溜败走,叶璟明声名一时间达到江湖巅峰,流言纷纭,热议最多的,是叶璟明要将剑盟推下盟会之首,另起门派,重振武林荣光。
江湖大半年轻人都是他狂热的拥趸。
叶璟明未在意过,剑盟不再来人打扰他,严词拒绝后住宅附近拜师的人也清减许多,叫他得以安稳入眠。
他细心将那窝麻雀幼崽饲养长大,泥里的蚯蚓,甲虫,河里的蝌蚪,小鱼,他什么都敢喂,它们也什么都敢吃。
雏鸟如今已各自胖了好大一圈,脾气与体量一般见长,叫嚣的嗓音也越发大起来,叶璟明早起习剑喂食得晚了,叽叽喳喳追着他啄个半天。
“你们都成年了,我也没拿笼子关着你们,自食其力一点好不好。”
叶璟明仰头,摊开手费劲同它们说教,那些鸟雀听着更来气了,一边追着琢着,一边盘旋在他头上,拉屎。
叶璟明抱着剑,灰头土脸地四下蹿走。
孙闻斐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第4章 囹圄
与叶璟明相交的,屈指可数,孙闻斐是少有的与他有不浅交情的人。
他方才入院,见了此景,从院里米缸取出一把糠物来,朝天一扬,天上雀鸟登时四散,又畏畏缩缩不敢近前,有一二胆大的躲在叶璟明肩上,轻啄他脸颊,叫他驱逐擅自闯入之人。
孙闻斐笑说:“如此欺软怕硬,你养的鸟可一点不像你。”
叶璟明耳边吵得不行:“悔不当初。”
孙闻斐自腰间取下一枚酒坛,朝他远远一掷,叶璟明一手驱着雀儿,一手握着剑柄轻轻挑过。
坛底在剑尖打了个旋,叶璟明手腕一抖,回手收剑,一坛好酒稳稳落在掌心里。
孙闻斐称赞说:“你运剑越发自如了。”
叶璟明拍开酒坛封泥,嗅了一嗅:“你今日这样慷慨,可有什么猫腻吗?”
孙闻斐兀自坐下,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美酒滋味绵长,犹有回甘,再片刻,又如烈火浇喉,烧了肝肠。
孙闻斐闭眼,叹了一声,半晌,才朝叶璟明笑笑道:“叶璟明,我要与你一起,做件大事。”
两人一身夜行衣裳蹲在衙门外三丈远的阴翳处,潜伏顷刻,叶璟明忍不住重复问了句:“你的文书和信息,当不当得真,那对替罪的母女,如今真在这狱里吗?”
孙闻斐笃定说:“自然。”
六个时辰前,孙闻斐告诉叶璟明,自己手中有份情报,事关朝廷中人密令剑盟遮掩一桩江湖血案的丑闻,替罪的人都已找好了,是一对在世上已无亲无故的落难母女。
“祸及十户人家,家中凡有婴孩者,均被挑开肚皮,取了心肝,”孙闻斐沉下脸,讽道,“更有一桩是产妇十月临盆,脐带还未剪断,婴儿就在母亲跟前生生丧命,那一胎还是双生。”
叶璟明蹙眉:“我有所耳闻,不过这与剑盟何干,它从中又动了什么龌龊手脚?”
孙闻斐冷笑:“这案子发生到第十一桩时,剑盟的人亲临现场把凶手逮了,交送衙门去审,不日便结案了。”
叶璟明问:“凶手实则另有其人?”
“是,”孙闻斐点头,“而且这凶手身份特殊,是为皇族效力的。”
“他们剖取婴儿的心肝,实则是为了阴邪道士制丹所用,而制丹,为的是供皇族延年益寿,只是再作案时露了马脚,行凶者确实被剑盟抓了,但扭送衙门前朝廷密会了剑盟,来了一番偷梁换柱,就算审,也审不出东西来。”孙闻斐说罢,低下眼,打量叶璟明的神色,“我这么说,你可大感荒唐吗,可事实确是如此。”
叶璟明摇头:“如果是当今朝廷,和剑盟做出的事,我一点不会奇怪。”
孙闻斐不置可否,自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来:“我与你不同,我当初还是觉得此事太为怪异,直到我劫取到了这个。”
孙闻斐做的是杀人的买卖,杀的多是达官贵人,他劫取的,是剑盟副盟主与知县的手书,朱红的漆印历历可辨,他有这文书不算稀奇。
叶璟明神色冷厉起来,身侧一柄狼吟被他气劲牵动得不住嗡鸣,他忿然道:“如此令人发指的血案,他剑盟竟敢找一对孱弱母女顶罪,滑天下之大稽。”
孙闻斐端杯,垂下眼闷声一口饮尽:“……是啊。”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这世间无所牵挂的人,是最好任人戏弄摆布的。”
他唇间沾着溺人的酒雾,欺近叶璟明耳畔,吐出一口浊气来:“所以,叶璟明,我要你助我。”
“你一定愿意的吧。”
三更的夜风扑在叶璟明脸上,叫他收回思绪来,他紧挨着衙门外的墙根,没止住打了个寒颤,就见一袭黑衣的孙闻斐自墙头高高跃下。
“我解决了门外和门内一批驻守的衙役,他们不消两炷香便会转醒,五更时会有另一批巡逻的守卫过来交替,只是不知道那母女现在何处,你我二人进去,一左一右去寻。”
“先行寻到的火速救人出去,在县城口汇合,我打点了今夜当值的守卫,备了四匹好马,你我几人就此各奔东西。”
他的计划没有漏洞,叶璟明也不废话,点头答允,轻巧跃上墙头,点着倚墙的枝桠直奔牢房方向去了。
孙闻斐站在墙根下,久久看着他秀逸的背影,片刻,他自袖中取出一坛酒喝了干净,将坛摔得破碎,也跃了进去。
其实叶璟明即使一个人动作,出入衙门带走二人也不在话下,只是孙闻斐先行解决了一干闲杂人等,叫他顺利寻到了母女的位置。
年长一些的女子四肢弯曲成弓状瑟瑟蜷在墙根,怀中还抱着一物,细看才知是一个半高的女童。
二人衣裳单薄,俱是双颊深陷,骨瘦如柴,这时紧紧密密贴在一块,仍难抵初春凛冽寒风。
叶璟明心头酸涩,唤了一声,年长些的双目呆滞,毫无反应,倒是她怀中蓬头寡面的女孩瞧见了,凶狠朝他呲了呲牙。
这小孩,年纪这般小,倒也懂得护住娘亲,叶璟明一乐,一剑碎开了牢门的精锁,对她二人说:“我来救你们出去。”
女孩愣住,那母亲迟迟不能回过神,叶璟明催促:“快走。”
女子这才“啊”了一声,歪了歪头,混浊着一双眼睛,古怪道:“你,救我们?”
“是,”叶璟明点头,“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冤案,你母子二人命不该绝于此,且先行随我出去,行至县城门口,那处备了良马,你二人赶紧逃命去吧。”
女子大笑出声,叶璟明皱了皱眉,道她是受不住这般打击,神志有些疯癫了。
片刻,眼前这二人相视一眼,神情有些复杂,缓缓站起了身来。
叶璟明搀着她俩出去,恰与门口站着的孙闻斐遥遥相会,女子沉默一会儿,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叶璟明。”
女子意味不明重复了一句:“叶璟明。”
一行四人有惊无险出了城去,叶璟明扶她二人上马,将怀中为数不多的积蓄尽数交付于她,作为盘缠。
女子收下,头也不回地拍马离去。
孙闻斐说:“好不客气的一对母女,如此大恩,丝毫感激的意图都没有。”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叶璟明看着她二人远去的背影,“我做了心里认为正确的事情,这足够了。”
“我觉得好痛快啊,孙闻斐。”他跨坐在马背上,手中握着绳缰,冲孙闻斐展眉一笑,“当以烈酒洗剑,先痛饮三日,再舞剑三日,才能一舒我心中快意。”
他那双晶莹眉眼,在凛凛春夜里熠熠生辉,叫天上星子都逊了颜色。
孙闻斐低头,哼了一声。
良久他说:“我也有此意,可惜不能奉陪,近几日你我行迹还是分散为好,我此次行往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