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140)

作者:阿相


“我不想给人算命,你别拦我了。”

农妇逮住他不放:“来人啊,快来人,别让神仙跑了,让他都给大家算一算啊!”

男子一下手足无措,脸又红又白,他被她掐着胳膊推来推去,眉眼间很是愁苦,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

许多人渐渐围过来,萧仲文失笑,他想了想,拨开人群,拉起这男子拔腿就跑。

周怀南还没回过神,便被他拉扯着远远朝前跑去,两人穿梭在逼仄的巷道,带起呼呼一道风声,农妇领着一群人在后头追,他二人七拐八弯,气喘吁吁,险些没能甩脱掉。

萧仲文拉着他,藏在山脚的灌木丛里待了好一阵,才见远处闹哄哄的一群人缓缓散开去。

周怀南转过脸来,萧仲文松开了他的手腕,先前虽远远打了个照面,现下凑近来看,他仍是忍不住惊诧挑了挑眉。

这男子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乡野中能养出的人物。

萧仲文试探一问:“我听闻先生擅术数,平日里随手一测,断事如神,如今看来,确是很受乡亲的追捧。”

“先生既有这等本事,何不成全方才那位夫人,反而避之不及呢?”

方才推搡和逃跑中,周怀南一身单薄的袍子早被拉扯皱了,他衣衫凌乱,墨发披肩,瘫坐在树丛里,轻轻喘息,闻言看看萧仲文。

他眼神飘忽,结结巴巴道:“我不会、不会算命,百姓们瞎说的,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公子可别当真……”

萧仲文神色微动:“是吗。”

他仰头看看天色,喃喃自语:“我方才拉了先生一把,耽误了些时辰,将伞落在货郎那处了,也不知道今夜会不会下雪,恐怕山路难行。”

周怀南眨了眨眼,忙道:“今夜无雪,公子要往南下,走这条山路反要绕好远的路,不妨直走官道就是。”

萧仲文眯起眼瞧他,神情似笑非笑。

周怀南半天才反应过来被套了话:“我,我……只是略略会观天相。”

萧仲文见他红了脸,摆手道:“先生再说,骗不过我,但要自己骗了自己了。”

周怀南低下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萧仲文忍不住再问:“先生神算,为何吝啬点拨世人,况且……”

他扫一眼周怀南寒酸的衣着,含蓄道:“还这般委屈自己啊。”

周怀南低声道:“这是我合该受的……”

萧仲文:“先生何出此言,先生这等人物,不该流连此地,也不必自怨自艾。”

“我,犯下过许多错事,”他眼睫颤动,萧仲文看见他不合身的袖袍下攥紧的一双手在微微打抖,“我以为我能救人,每每却是一错再错,命定的结局不会改变,反而会牵扯无数无辜的人,酿成更大苦果。”

“我,是有罪的,也是也会给人带来痛苦的……”

“就像一场疟疾。”

他垂眸,眼中隐隐有泪,生得一张悲天悯人的玉面,却如此自评。

萧仲文哑然,片刻道:“虽不知先生经历过什么,但在下仍觉得,先生既身怀这等才能,如能放下执念,下山后定能在这乱世有所作为,好过如今消沉避世,空耗在深山老林之中。”

周怀南摇头:“我能老死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结局。”

萧仲文心底轻轻惋惜,但不好强求太多,他便朝他拱了拱手,算做告别。

“先生穿得单薄,晚些时候天更冷了,还请早些回去吧,今日得与先生相识一场,也算幸事,日后有缘再见了。”

饶是他二人心知,日后再不会有见面的时候。

周怀南看着他背影,到底忍不住远远喊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啊!”

他的话随风飘进耳里,萧仲文听着了,只觉有些莫名。

他想了想,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抛诸脑后,背朝他挥了挥手。

萧仲文走远了。冬夜天黑得早,霞晖浓艳得像血,渗透云絮,尽染天穹,金黄的日头缓慢沉落山脊,这般灿烈光景乍然一现,圆月西出,黑夜和空虚无边无际地蔓延。

夜幕下阴寒的灌木丛里有东西在渗人喊叫,是受冻的野猫,地鼠,或者是受伤不能远渡的孤雁。

周怀南打了个寒颤,萧仲文离开后,他哆嗦地从单薄的袖袍里掏出竹片,还是为他起了一卦。

卦卦皆为凶,卦卦不得生。

周怀南闭眼,长长叹息。

普鲁兵暂退十里地外,潍城门前戒备森严,无人出入,三日后,萧仲文赶回潍城,他远远瞧着冰冷的门匾,心头一阵悸动。

他步伐突然迟缓起来,所谓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他攀山越岭,抄了隐蔽的山径,翻进城里去,直奔徐家营的驻地。

他离去已有两月,这一路长途跋涉,年节都没能好好过上,驻地人去楼空,徐家营五千余人,都已不在这儿了。

萧仲文茫然。是了,朝廷援兵脚程快他许多,许是已经赶到潍城,收编了这一干人等。

他如失了重心一般,昏昏沉沉便往山下走去,方才行至山腰,看见远处一角残破的朱红的旗帜,哀然荡在风里。

是徐家营的旗,萧仲文认出来,快步朝那边跑。路上枝桠横生,他被脚下一颗滚圆的石头一绊,险些栽倒滚下山去。

萧仲文定了定神,脚底哪是石头,分别是一颗普鲁士兵的脑袋。

他警惕环顾四周,踏过那颗脑袋,小心朝前走了过去。

空气中夹着淡淡的血的腥气,普鲁士兵的尸体七零八落,横倒一片,死去已有一段时日了,这里前些日子显然经历过一场鏖战,血气和杀意经久不消。

萧仲文看见树下隐有一道歪坐的身影。

他跑了过去。

余穆尧坐在树下,怀中抱着一杆枪,面容寡白,衣袍破烂,大片凝固的乌血是身上唯一的艳色。

他阖着眼皮,歪头枕在枯瘦的树干上,仿佛是睡着了。

萧仲文心头狂跳,颤颤探手过去。

“穆尧……”

“余穆尧……”

他指尖还未触及,便被人以雷霆之势一把掐住了手腕。

余穆尧抬眼,一双眼眸红得骇人,牙齿微微打抖,像头被冒犯的野兽,要将斗胆惊扰他的人吞食殆尽。

萧仲文痛得拧紧了眉头,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他难受地对上了他血红的眼睛。

二人缓缓相视。余穆尧像是愣了一下。

他松了手,用力晃了晃脑袋:“萧……仲文?”

第133章 敝屣

萧仲文察觉有异,忙捧起他的脸来:“是我,穆尧,我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徐家营的人呢?”

他原以为他见了他,会埋怨他,会冲他发好大的脾气,但余穆尧只是愣愣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古怪地笑了。

“哦,是你,你回来了。”

“徐家营……自然已被安置好了,这是萧仲文先生的功劳,萧先生应是知道的。”

萧仲文怔在原地,久久不语,余穆尧也只是抱着那杆冰冷的枪,静静地冷冷地看他。

萧仲文心底发怵,头一回这样忐忑难安,他艰涩说道:“穆尧,你别怪我,别和我生气……”

余穆尧看了他一会儿:“怪你?”

“我于你,不过是一只坏掉的鞋,先生弃我如弃敝屣,我又哪会有埋怨你的资格……”

他说出这般话,萧仲文大为伤感,又隐隐有些愤怒,他伸手拽起余穆尧的衣襟:“你为何这样自轻自贱!你以为,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就很好过吗……?!”

“你这样恨我,骂我打我就是,为什么要说这么阴阳怪气的话,叫我心里难受啊!”

余穆尧只是瞪了他一会儿,眼里浮起些狰狞的神色。

他缓缓抓住身前萧仲文的手,拽至掌心里,恶狠狠捏着。

他眼前昏沉沉得,欺近他轻轻道:“好啊,临死得见先生一面,纵是在幻象中,先生待我始终这般疾言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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