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云见月明(13)

作者:阿相


“不过你说得有理,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叹了口气,低落下来,“国家打起了战,家中这两年来账面上入不敷出,逼得我相公外出经商,家中不过留有一位女仆,一位年迈的管家,还有我与我两岁半的小儿相伴,你所见的辉煌宅邸,如今不过徒有其表罢了……”

她看了看唐云峥,有意招拢:“你看我这宅子,还有空出的几间干净厢房,若你娘子坐完了月子,不若……”

唐云峥想起“坐月子”的叶璟明服药那会儿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忍不住笑说:“他怕是不愿了。”

陈夫人没有强求。

唐云峥也不多废话,前往后山割了猪草,又往后院翻了田地里的土,喂了鸡,劈完柴,再挑满了水,他干活极利索,见离正午还有些时候,顺手将陈府正门与后院的门扉修缮一新,和了稀泥固紧了梁柱的砖土。

临走时他去庖房取米,方才舀了两瓢盛进米袋,就见快三岁的陈家小儿站在门前虎头虎脑盯着他看。

小孩咬着一只手,手掌湿漉漉含在嘴里,气呼呼看着他取米,似有不忿,他话还尚且说不利索,只“咿啊”乱叫出来,拦着不许他动自家米缸。

唐云峥本身欲走,见状又倒了回去,解开米袋又往里舀了一瓢,小孩急得一双清灵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上前两手扒住他裤腿,举拳软绵绵打他。

唐云峥扎紧了米袋一把甩在肩上,大步走出去,临了弯身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颊,笑眯眯说:“赊——账——”

*

叶璟明眼前摆了各色药罐,他仔细区分好筛进另外的细颈瓷瓶里,收入怀中,转眼见放药罐的木屉里露出一角柔亮之物来,才发觉是初遇唐云峥时捡回的那枚铜镜,想想也收进了怀里。

方才忙碌完,一瞧天色已过了晌午,他起身去热了热灶头里唐云峥早早备下的粥,又顺便尝了口别的,今日是酸菜鱼片煲,早早凉了,但那鱼肉腌得嫩滑,片片齐整,轻薄如翼,咬在嘴里又不失韧滑鲜美,也不知唐云峥哪里搞来的酸菜,十分爽口入味,一些椒叶浮在汤面上,细尝一下还有桂皮与花椒的甘香,整道菜食材算是简单,滋味能称上品。

叶璟明忍不住想,唐云峥以前指不定是个厉害厨子,至少干过那行。

他粥吃到一半,瞧见红菱冷着脸闯进院里来,他便停了筷,将桌上剩下的粥菜一捂,转身飞快放进灶头里。

他瞥了眼红菱,嘴里还有些埋怨:“你怎么专挑这个时辰过来呢?”

红菱见他这小里小气的神态恨得牙根都痒了。

她杏眼桃腮,一双柳叶眉里藏尽秀气,今日扎了个的干净利落的朝天髻,清俊面庞里透出一丝傲然。她素日端着剑盟高阶女弟子的姿态,这时翻了个白眼:“是少主有令,看在主子的份上,给你这废物带些吃食来。”

叶璟明说:“那你放着吧。”

红菱一撒手把怀中包裹抛在桌上,她端详叶璟明面庞,双颊似乎较往日丰润一些,她突然又说:“魏坚失踪了。”

叶璟明闻眼掀了掀眼皮,“唔”了一声表示会意。

红菱再次仔细打量他,见他眼底闪过片刻疑惑,但不见惊惶。

红菱便不再说,她提起正事来:“你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吃好了随我回剑盟一趟。”

叶璟明不语,红菱挑开来说:“潘阎早几日就回来了,他手边的事多得很,照理说一时半会想不起折腾你这残废的玩物,偏偏这几日来了个嚣张小儿,非说是师承的你,在剑盟总会门前挑事生非。”

“我从没有收过徒弟,”叶璟明觉得滑稽,转念一想,“你们剑盟的人是不是与人单挑又没有打过?”

红菱面色一僵:“只是切磋了两日,双双便歇战了。你如今只需要知道,不管他是不是你的弟子,你承不承认,人家打着你的名号挑衅剑盟,传这事到了潘阎耳朵里,他觉得若弟子误杀师父,是件天大趣事,便喊你蒙脸过去应战。”

叶璟明淡淡说:“我确没有收过这号弟子,我如今这个样子,他只是想变着法看我受辱,左右都是要见面的,我现在便同你去吧。”

“门外有两匹骏马,那便现在动身,你可别先在半路厥过去,我不会管你,只会抬你尸体上擂台。”红菱甩给他一只水囊,与他传达了周怀晏的意思,“你不会死,只是蒙着脸挨他两下就好,输便输了,别丢命,那人单挑虽是见血,但不杀人。”

叶璟明点点头,算是答允。

红菱话落,叶璟明就见她肩头后幽幽探出一颗长发蓬乱的脑袋来。

“璟明要往哪里去?”唐云峥目光越过她,小声问说。

另两人都不知他何时进来的,这般悄无声息,红菱更是一骇,急促闪身跳开。

唐云峥也不理她,举着手里布帛,冲叶璟明高兴说:“我向陈府赊账,替你买了身新衣裳,因为没有丈量过,只好挑了件成衣,快些来试试合身不合身。”

红菱见这人神出鬼没,待人又好没礼数,警惕看他一眼,心中斥一句普鲁蛮人,嘴上哼说:“你这人说话好不合时宜,他如今要随我动身去剑盟,还换什么衣服。”

“不穿衣服,他一个未婚娶的男子孤身与你同行,难道要叫你看去吗?”唐云峥惊诧说,“我还道我们草原的女子性情豪放,却不想你们剑盟的女弟子,这么的……不知廉耻?”

“你、你怎么无端辱我名声?”红菱心气高傲,被他一句话气得抖出一柄剑来,“他怎么就不穿衣服了,什么叫孤身同行,什么叫不知廉耻?你敢辱我清白?!”

“是我词不达意,你们中原话我讲得不好。”唐云峥余光扫了眼她的赫然出鞘的轻白剑身,笑笑,“姑娘可别见怪。”

红菱仍是耳廓绯红,手握着剑柄不放,叶璟明说:“容我换身衣服吧,一会儿站在擂台上,丢的还是你们剑盟的脸。”

红菱这才觉察到,这人一直穿着身单薄中衣,一件破烂外袍松松拢在身上,稍动一下就要委落在地。

她手中的剑锋转而直指叶璟明,生硬说:“去穿剑盟的衣裳。”

唐云峥抢白:“那衣裳方才洗完,还不曾干透,姑娘何必强人所难,湿的衣服要这么穿出去,男子的胸腹和肌肤,不都要被你瞧得清清楚楚了?那怎么行?你若实在不信,我脱了穿一遍叫你看看好了,他身子骨弱,经不得你这么折腾的……”

他开口便叫红菱脑子一嗡,她捂紧耳朵,驱赶瘟虫一般,咬牙切齿说:“去换,去换,赶紧去换。”

唐云峥兴高采烈地拉着叶璟明进屋,将刚买的衣袍兜头便给他换上。叶璟明眼前一昏,已被崭新绵柔的衣料捂严实了,眼前人认真替他抚平了对襟,拢紧了细长腰封,再将罩衫仔细披上。

这是身月白大氅,罩衣袖摆绘着烟灰的潋滟水纹,底衣皎洁平整,不饰其他,唯衣襟浅浅勾着几笔流云,腰封上两道系带天青与霜白相接,叶璟明这般穿着,也不显寡淡。

倒是宽衣广袖掩去了他的干瘦,朗朗日照下,他身姿挺拔,眼角眉梢都透着明亮惹眼的情态。

叫唐云峥看得心头发痒,想要上前搂着,再这般那般,咬上一口。

叶璟明回过神,随手拢了拢袖摆,唐云峥眼中含是笑意:“看来合身,挑得正好。”

叶璟明想起些什么,在怀里掏出那枚铜镜,要还给他。

唐云峥挑了挑眉,叶璟明别过头,心虚咳嗽一声:“当初庙里捡的,现在想来,应当是你的东西。”

“咦,我看看,”唐云峥端视片刻,“看着不像,既然是捡的,那就不是我的,你们中原有句话说,无功不受禄,我可不收啊。”

“我们中原还有句话,君子过路不拾遗。”叶璟明将镜子推还进他怀里,轻声笑说,“我明白你的好意,也谢过你,如今把你的东西还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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