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932)

作者:南希北庆


但是思考来,思考去,也没有答案,觉得两人说得都很有道理。

渐渐的,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张斐,就连叶祖恰和上官均都停止了争论。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其实你们二人说得都有道理,而且你们二人的论点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都认为透明的好,只是没法做到而已,现实也不允许。但是我们得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对不对?”

大家齐齐点点头。

张斐又举起那个瓶子,“你们能不能看到这里面的水?”

大家摇摇头。

张斐又问道:“那你们能不能看到这个瓶子?”

大家齐齐点头。

张斐道:“方才我们已经说明,是得以水为主,还是以瓶为主?”

“瓶。”

“而瓶代表着什么?”

“法制之法。”

“不错,所以法制之法的一大关键,就是让大家都能看清楚这个瓶子。”

张斐道:“这就是为什么,皇庭一直追求公开审判,即便冷得是笔都拿不起,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到这个瓶子,这公理自在人心,故此在众目睽睽之下,是能够弥补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一些弊端。”

这一番话也赢得范镇、苏辙、吕公孺的点头认同。

简单来说,就是用透明的制度,去弥补不透明的法律。

其实作为来自千年后的律师,当然是希望杜绝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现象,这是大部分法律界人士所追求的,但往往抛开现实去谈理想,那等于就是在耍流氓。

你认为的好不一定适合大家,而你认为的坏也许非常适合大家。

在律法界,这个人理想是不能凌驾共识之上,而共识往往又是基于现实的需求。

张斐是律师出身,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说来也讽刺,他现在的那些家国天下的理想,多半还是被许芷倩所感染,他以前的理想就只是胜诉和赚钱,非常肤浅。

他虽然也不喜欢什么“不应得为”等口袋罪,但他也不赞成去废除这些口袋罪。

因为只要你敢废除,那街上的泼皮无赖,必将会与日俱增,而皇庭所有的精力都会放在这上面,说不定还处理不好。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是有它的道理和价值所在,尤其是在一个司法欠缺的时代。

“所以,这堂课的内容,就是要让你们记住这个瓶子。”

说着,张斐又偏头看向李四。

只见李四立刻领着三个仆人来到课堂上,只见他们人手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与张斐手中一模一样的小瓶子。

张斐笑道:“今日是老师第一天跟他们上课,所以也为你们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就是这个宝瓶,一人一个,放在自己案前,用来时刻提醒着自己。”

这份礼物,可真是非常别致啊!

但也是一个大惊喜。

学生们齐声道:“多谢老师。”

第六百一十六章 掌舵人

“下课!”

在将瓶子发给学生后,张斐便宣布下课。

方才那个叫做沈青的学生是满怀期待地问道:“老师,你还会来跟我们上课么?”

张斐点点头道:“最近我会经常来,因为你们的四位小老师这些天会比较忙。”

此话一出,一众学生都非常激动、兴奋。

这种课上着可真是太有趣,就没有一个打瞌睡的,全程都是处于亢奋状态,因为张斐一直在问他们问题,根本就没有发呆的时间,不像以前上课,拿着书,摇着头,一边瞌睡,一边念。

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人言道:“张庭长,我们也在听课,也是你的学生,你咋不送我们一个瓶子。”

张斐偏头瞧去,笑道:“等到你们有资格坐在这里面,我就送你们瓶子。”

说罢,他便走了下去,又朝着梁友义拱手道:“梁老先生,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你多多包涵。”

“哼!”

梁友义挥袖离开了教室。

张斐不禁莞尔。

吕公孺突然笑道:“张庭长果真是名不虚传,这一堂课也令我等受益匪浅啊!”

张斐拱手道:“张三班门弄斧,让吕知府,以及各位见笑了。”

“不敢!不敢!”

吕公孺拱手道:“在律学上,我们是自愧不如啊!”

这宋朝的文化还是非常开明的,尤其是在才情方面,不是那么的尊老爱幼,如苏轼、苏辙他们,又岂会因为王安石、司马光比自己高一辈,以及在文坛德高望重,然后便对他们唯唯若若,是照样怼,照样调侃,照样讽刺。

要在北宋立足,年龄只是次要的,德高望重是压不住人的,关键还是要有真才实学。

那些官宦子弟,若无真才实学,一般也只限于中下层,就吃点福利,弄个闲职,是不可能升上去的,因为要是没有才华、能力,上面让你待,你都待不住。

在北宋当宰相你可以放荡不羁,你也可以不修边幅,但必须要有才华。

这也是为什么,自从张斐提出法制之法理念后,文人们就真的认同他是在开宗立派,并且朝中越来越多的大臣,更坚定的相信法制之法。

在河中府也是如此,这一堂课下来,甭管那些士大夫多么讨厌张斐,但他们现在也都承认张斐在律学上的造诣。

陆晓生突然道:“但是张庭长方才还是并未正面回答梁先生的问题。”

他这一说,顿时又不少人聚集过来。

这些人多少也有些不满,但他们也不太好意思在打扰张斐上课,如今下课了,那就可以论论了。

张斐笑道:“我不是没有正面回答梁老先生的问题,是梁老先生并没有认真听课。”

旁边一个老者道:“可你确实是说,该以瓶为主,瓶就是你的法制之法,水是儒家思想,换而言之,法制之法是要高于儒家思想的。”

“我绝无此意。”

张斐指着那块木板上,“我说得非常明确,那黄河就是儒家思想,水是来源于黄河,也就是儒家思想,这水无论怎么去换,都还是基于儒家思想,自然没有什么可谈的。反倒是主审官容易用自己的主观去更换瓶子,故而我才强调瓶子的重要性。”

元绛拱火道:“你也可以从运河里面取水啊!”

“这是不行的。”张斐摇摇头道。

吕公孺问道:“为何?”

张斐道:“因为无论怎么说,儒家思想是深入人心,人们的言行举止,都在潜移默化的遵循着儒家思想,而所有人的习惯,其实就是一种共识,法制之法是源于共识,如果要将儒家思想撇开,那就是违反人们的共识,法就是不再是法。

我即便连水都不提,他们还是会在审案的过程中,去遵循儒家思想。他们的困惑是在于瓶子,而非是水。而我的目的是跟他们讲法,也不是讲儒家思想,要是讲儒家思想,他们都能当我的老师。”

“共识?儒家思想?”陆晓生点点头:“原来如此。”

一旁偷听的四小金刚,也都是若有所思,他们从未考虑过,法制之法的共识跟儒家思想有这么大的关系。

但你仔细一琢磨,还就是这么回事,皇庭可以强调契约两端平等,但不可能去强调父子之间平等,这是得不到任何人支持,父杀子,子杀父,面临惩罚就是天差地别。

原因就是儒家思想,关键这个思想是被所有人接受的,甭管这是天生的,还是被教化出来的,这就是一种共识,那么法制之法就必须捍卫这个共识。

遇到此类案件,也就必须考虑这个问题。

其余想跟张斐吵架的士大夫也不做声了,心想,我们真是误会他了。

这话说得真是太漂亮了。

儒家思想是深入骨髓,是不可能被替换,根本不需要讲,而且这也说明,法制之法其实也是基于儒家思想。

那就行。

心里都还在想,难怪会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原来他的法制之法,也是要遵循儒家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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