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1097)

作者:南希北庆


“呈上。”

赵抃道。

“呵呵!”

吴天突然笑了起来。

赵抃一愣,不禁问道:“犯人何故发笑?”

吴天神色一变,冷笑一声:“成王败寇,老子今儿落在你们手里,只怨我自己错信小人,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与官府唯一的区别,就是在于官府抢劫不违法,而我违法。”

此话一出,官员们是面色骇然。

赵顼都急得站起身来。

李磊也是大惊失色,立刻起身道:“庭长,我当事人情绪极不稳定,还请暂时休庭。”

赵抃瞧了眼李磊,显得有些迟疑,如果就此终结,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此时司马光、王安石也在较劲脑汁想对策。

但吴天的这一句话,竟然将这两个聪明人给难住了。

而关键原因,就在于外面有着许多百姓看着的,无论他们从哪个角度去反驳,百姓一定举出例子反驳他们。

赵抃也未想出应对之策,于是看向张斐。

张斐当然懂得赵抃的意思,他暗自一叹,妈的,还得加班。他犹豫一会儿,回头看向检察员,“二号文案”。

那检察员立刻将二号文案递给张斐。

张斐寻着标签打开来,看得片刻,才站起身来,道:“大庭长,我想吴天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了。”

赵抃一挥手,那两名庭警立刻松开吴天来。

吴天坐直身体,是一脸挑衅地看着张斐,仿佛那铁链子是圈在张斐脚上的。

张斐对此只是微微一笑,道:“你只是说对了一半,并不是说二者的区别在于,朝廷抢劫不违法,而是你是属于无限制的抢劫,而朝廷是属于有限制的抢劫。”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饶是吴天都震惊地看着张斐。

大哥!

你太猛猛了!

哥死在你手里,那是真心不冤啊!

不管有没有限制抢劫,你也不能将直接说朝廷是在抢劫啊!

疯了吗?

对于吴天的反应,张斐不觉意外,反而笑道:“你这么惊讶地看着我作甚,这又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而是人人皆知之事。

我敢说,这天底下就没有人是心甘情愿的交税,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无论是宋人,还是辽人。

百姓也是受到强迫,才去交税的,绝非是出自自愿,这与抢劫确实是有着异曲同工之恶。但有趣的是,当百姓得知自己可以不交税的时候,他们却天天盼着能够交税。”

院外顿时一阵嘘声响起!

观众们个个都是一脸鄙夷地看着张斐,这么不要脸的话,你是怎么能够说得这么堂而皇之的?

吴天是哈哈笑道:“你听听外面的嘘声,他们现在讨厌你,可能胜于我这草寇啊!”

将死之人,自然是无所顾忌。

院外的百姓是频频点头,你张三在此放什么狗屁,你让我不交税试试,特么谁交谁孙子。

你一个珥笔能代表天下人吗?

孟乾生一看张斐自己挖了个坑,忍不住拱火道:“张检控,这可是皇庭,说话可得负责任的,你最好是三思而言啊!”

赵抃稍稍鄙视了一下孟乾生。

这看似在提醒张斐,实则是在提醒他,这小子在乱说话,你可得惩罚他啊!

司马光、王安石也变得有些紧张。

乖乖的!

这都已经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张斐。

但这话要是说不好,引发混乱,责任可是不小啊!

张斐微微笑道:“多谢孟知院的提醒,不过这一点,我可能比孟知院更加清楚,我并没有胡说,我是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的。”

赵抃都好奇道:“什么证据?”

张斐突然看向吴天,“证据就在吴天身上。”

吴天都傻了,指着自己道:“在我身上?”

“不错。”

张斐低头看了眼文案,“你可知道,在你攻占云岭寨前,那云岭寨四周居住着多少户百姓吗?”

吴天稍稍皱了皱眉头,摇摇头道:“大概几百户,具体我倒是不清楚。”

他现在变得比之前都要冷静,因为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下场,现在只想出一口恶气。

张斐道:“根据官府的税入调查来看,在你霸占云岭寨之前,一共有七百余户百姓居住在云岭寨附近,这个数目应该没有错吧?”

吴天点点头道:“差不多。”

张斐又问道:“而自从你霸占云岭寨后,就开始将周边的湖泊、山道都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并且用武力手段去迫使官府无法去当地收税。我没有说错吧?”

吴天点点头道:“是的。”

“也就是说,当地百姓都不用再交税,这不就是大家所期望的吗?可是。”

张斐突然话锋一转:“根据税务司今年的调查,云岭寨附近就只居住一百来户百姓,已经有近八成的百姓,选择离开云岭寨,去到官府收税的地方居住。你可知这是为何?”

雕虫小技!吴天呵呵一笑道:“这我承认,我比官府更加可恶,所以我是坏人,但你们也别说自己就是好人。”

张斐摇头笑道:“这其实与好坏无关,因为事实早已经证明,如果不交税,天下就无太平可言,届时百姓就如草芥,任人宰割。

在唐末大乱的时候,官员都忙着逃跑,哪有功夫去收税,可你去问问方才嘘我的百姓,他们又是否愿意回到那时候?”

院外一个人高声道:“与唐末比,算得了甚么本事,有本事就与贞观盛世去比。”

赵顼嘴角抽搐了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贞观盛世,在儒家看来,就是一个儒家盛世的典范,别说司马光他们,就连赵顼也不认为此时胜过彼时。

张斐苦笑道:“我不是在跟谁比烂,我只是在阐述一个道理,一个事实。诸位可有想过一点,为何就连孔孟二圣,也只是说,要轻徭薄赋,而不是强调天下无税,难道天下无税,不比轻徭薄赋要更加仁善?还是孔孟二圣只是虚有其表?”

那书生顿时不敢叫嚣。

毕竟张斐祭出当下的核武器,孔孟二圣。

张斐笑道:“因为孔孟二圣,深知天下无税的结果,肯定是生灵涂炭,且这是唯一的结果。”

说到这里,他环顾全场,“谁若能够举例说明,在天下无税情况下,除生灵涂炭外,还能有第二个结果,那我今日将替吴天去死。”

不少官员顿时精神一振,还有这种好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赶紧在脑子里面搜索起来,看看是否有例可证明,可想来想去,好像真正天下无税之时,还就是天下大乱之时。

邓绾突然质疑道:“你这说得不对,一般是天下已经大乱之后,才会出现天下无税,而不是先天下无税,才导致天下大乱,故此无税与大乱并不能放在一起论。”

张斐道:“那就反过来说,当天下从大乱进入大治之时,是从无税到有税,还是从有税到无税。亦或者说,无税可否带来天下大治?”

邓绾不做声了。

富弼抚须道:“这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文彦博也是稍稍点头。

吴天的这个观点,要去反驳,是肯定反驳不了的,就谁打得天下,税归谁呗,跟强盗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这就是一个现实问题,要破解,就只能去承认,只有先承认,才能够提出自己的观点,这其实也是辩论的一种手段。

但是承认这个观点是需要勇气的。

这话谈得这份上,就连他们这些宰相都感到害怕。

张斐又继续说道:“我是一个司法官员,大道理不会讲,只能从司法的角度来阐述。诸位可有想过一点,自古以来,法是用来干什么的?”

“惩恶!”

外面一人回应道。

“不错。”

张斐点点头道:“是用来惩恶的,亦可说是限制恶行。可当今很多人,对于税法的理解,只是用于惩罚偷税、漏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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