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1071)

作者:南希北庆


说到这里,他拿出一张文案来,低头看了一眼,“再回到此案,祥符县皇庭的破例判决,破的就是奸从夫捕,但是从柳青夫妇的遭遇来看,祥符县的判决是完全没有在乎这个原则所要捍卫的内容,他的解释是在保护另外一些东西。

这不叫做破例,而是叫做破坏,如果这个判决成落地,那么等于是彻底废除奸从夫捕原则,而这就是我们检察院决不能接受的,因为祥符县皇庭是不具备这个权力的,只有立法会才能够这么做。”

王巩和齐济不约而同看向张斐,近距离观看大珥笔,就是不一样啊!

其实破例判决,没有一个具体原则,但他这么说,你决不能说错,如果破例判决,不是为求捍卫此例所要捍卫的内容,那就等于是直接废除整条条例。

我的判决,是凌驾于条例之上的。

皇帝都不敢这么干。

王安石呵呵笑道:“这番解释真是真知灼见,这小子又赢了。”

吕惠卿道:“他这是釜底抽薪啊,既然通奸的事实,是不可改变,那么只要捍卫这个原则,这个判决就不能作数啊。”

王安石笑道:“那是因为他现在是检控官,如果他还是个珥笔,我相信他不用这一招也能赢的。”

“原来如此。”

司马光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一直在针对那些传言,以及柳青的遭遇在做文章,原来他这场官司都是要围绕着这条原则来进行。”

刘述问道:“所以说,他又赢了?”

司马光点点头道:“只有立法会能够废除一条律例,庭长是不可能具备这项权力的,当然就不能作数。”

一旁的齐恢听得一个真切,但他仍旧感到不服,突然站起身来,“张检控为何不提法制之法?”

司马光想拦,可惜还是晚了。

其实他一早注意到,张斐从未提到齐恢,他一直是在强调祥符县皇庭,显然还是不想给齐恢带来太多负面影响。

但你齐恢主动站出来,那张斐想护也护不住了。

张斐偏头瞧他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无奈,从容不迫地回答道:“因为我觉得提法制之法,对于齐庭长而言可能并不公平,毕竟齐庭长不一定能够熟练的使用法制之法。”

齐恢笑道:“但我以为张检控是在避重就轻。”

张斐问道:“齐庭长不妨直言。”

齐恢道:“张检控方才说得不错,他的破例判决,是在捍卫别得东西,而这个别得东西就是礼法,这可是属于国家和君主的利益,难道不应该优先吗?”

第六百六十八章 注定的悲剧

齐恢一言,让那些差点就一蹶不振的士大夫们,立刻是打起精神来。

是呀!

这小子从头到尾,都在避开礼法不谈,还说什么别的东西,这分明就是在避重就轻啊!

他甚至都不提那什么法制之法,以往他要争个什么,那法制之法是不离嘴的。

而法制之法的理念,首先就是国家和君主的利益,而事实就是儒家礼法与国家、君主的利息是息息相关的。

这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儒家礼法就可理解为当世的价值观,如果价值观崩坏,那这个国家也就没了。

到时皇帝算个球啊!

捍卫礼法,在法制之法理念下,是绝对没有错的。

所以这小子是大大滴狡猾。

好在齐恢也是朝中对于律法造诣颇高的官员,自不会被他给糊弄住。

面对齐恢的质疑,张斐只是从容一笑,道:“齐庭长言之有理,法制之法首要捍卫的是国家和君主的利益,礼法绝对是属于二者的利益,但是齐庭长并不是在捍卫礼法,而是在捍卫舆论。”

齐恢皱眉道:“捍卫舆论?”

张斐问道:“敢问齐庭长,相敬如宾,同甘共苦,这是不是夫妻之礼所追求的?”

齐恢犹豫片刻,道:“当然是。”

张斐道:“柳秦氏在夫家家道中落后,对丈夫不离不弃,且细心照顾,全力支持丈夫考取功名,这属不属于夫妻之礼?”

齐恢没有做声,他事先并未了解这些。

张斐又道:“而柳青在夫人最困难的时候,对她也是不离不弃,宁可孤身一人,也要为妻子上诉,这又属不属于夫妻之礼?”

齐恢道:“但柳秦氏与和尚在寺庙通奸,伤风败俗,若不严惩,至礼法于何地?”

“问题就出在这里。”

张斐道:“二者同属礼法,前者是礼法所推崇的,而后者是礼法所鄙夷,如果齐庭长是在捍卫礼法的话,那么齐庭长为何对于柳青夫人他们身上的美德,是只字不提,反而是引导舆论,去肆意诬蔑他们夫妇?”

齐恢道:“我承认我对此有些疏忽,但这些与此案无关。”

张斐马上道:“与此案无关,这指得是司法,如果只谈司法的话,齐庭长就必须遵守奸从夫捕的原则,但是齐庭长方才就是说捍卫礼法,既然是要捍卫礼法,那就不能忽略这些美德,至少应该深究其中内因,将礼法上的是是非非都说清楚,而不是只说舆论爱听的。”

齐恢立刻反驳道:“你休得胡言,我可没有只说舆论爱听的。”

张斐道:“但是齐庭长的判决书中,却再三重审,此案影响极度恶劣,故而选择破例判决,但不知这个‘影响’指的是什么?”

齐恢眨了眨眼。

张斐微笑道:“其实我也很能理解齐庭长当时的想法,因为是被人公然捉奸,又是在寺庙,引发很多人关注,舆论大噪,齐庭长为求平息民愤,故而才顺应舆论,给出这个判决。但这显然是司法大忌,我们身为司法官员,是决不能受到舆论所裹挟。”

说着,他又拿起那几份报纸来,“这是当时发表的文章,全都是借着那些流言蜚语,讲述柳秦氏是多么淫荡,简直就是人尽可夫,又讲述柳青是多么的邪恶或者无能,以此来伸张礼法。可就今日调查的事实来看,这上面写得全都是狗屁不通,他们伸张也不是礼法,而是高高在上。”

不少士大夫老脸涨得通红,他们当时多多少少也写了文章,就此案来推崇礼法。

谁能想到,这些文章会成此案的佐证之一。

张斐又继续言道:“司法是追求真相,追求事件的全貌,如此才能做到公平、公正。而舆论有一大现象,那就是白璧微瑕是非常容易遇上管中窥豹,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组合,也是一个非常要命的组合。当二者相遇时,是必有冤情,如果司法受舆论裹挟,那十有八九,就会制造冤案。”

说到这里,他昂首朗声道:“当我要对此案进行上诉时,有无数人警告我,不要这么做,这会影响到礼法。而我的应对,就当他们是在放屁,一笑置之,本官可是专业的司法官员,可是陕西路大庭长,又岂会被他们的小心思给裹挟,只要查到实证,我们检察院就会提起上诉。”

全场是鸦雀无声。

司马光也好,王安石也罢,嘴角都在抽搐。

你特么是在骂谁。

就连王巩和齐济,都是一脸问号的看着张斐。

大哥!你着是想体验背刺的感觉吗?

赵抃咳得一声道:“身为专业的司法官员,就应该是满嘴污言秽语吗?”

“抱歉!我方才情绪稍显激动,我收回方才那句脏话,还望大庭长多多包涵。”张斐赶忙道歉。

赵抃也顺着他的话道:“那你就说点专业的。”

“是。”

张斐又道:“下面我就说点专业的,也就是方才齐庭长所提到法制之法,如果从法制之法理念出发,齐庭长的判决只会变得更加可笑。

我在课堂上也着重说明过一点,就是我朝《宋刑统》是承《唐律疏议》,而《唐律疏议》是基于儒家思想所编写,也就是德主法辅,律法是在捍卫最低的道德标准的,而礼法是一个很高的标准。

基于这一点,齐庭长的判决,就是废除最低道德标准,然后去捍卫最高道德标准,这听着都觉得奇怪,但这就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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