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天策(44)

作者:苏渔川


年轻人羁了一下马缰,将速度缓了下来,灰鬃马迈着细碎的脚步,穿过静谧的村庄,在村东头燕子河边胡顺家的院门口停了下来。他翻身下了马背,加急两步走到紧闭的大门前,伸手扣了几声,叫道:“爹,娘,在屋吗?”

这个年轻人正是新晋大周翊麾校尉陆鸿,他听见院里响起了一轻一重两种沙沙的脚步声,不一会黄氏熟悉的声音从门后响了起来,“是效庭回来了?”

院门“咿呀”一声开了,露出黄氏那张欢喜的脸,陆鸿掀了连在斗篷上的布帽,叫了一声:“娘,是我,小陆!”

黄氏的表情立即被由欢喜变成失望,眼泪扑漱漱地落了下来,旋即便伸手擦了眼角,拉着陆鸿的手哽噎地道:“是小陆啊,快进来,俺当是你弟弟回来哩!”

陆鸿鼻子一酸,心中百味杂陈,扶着黄氏的手臂刚刚进了院门,便瞧见他义父胡顺正站在门边的阴影里,一言不发。

陆鸿走上前,瞧着胡顺消瘦的身子,再看看二老一个月便花白了大半的头发,再也没忍住眼泪,哭着道:“爹,让你受苦了!”

胡顺也抻袖擦擦眼泪,神色奇怪地道:“小陆,恁不是做了逃兵罢?”

陆鸿原本满心哀戚,闻言却被逗得哭笑不得,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们前几天跟着队伍到沧州,打了个胜仗,马上要回头往徐州打。这次到县上是专程把黄宝舅舅送回来,顺便将我那把刀带去——官上发的刀都打烂了两把,不成事儿。”说着便要回他住的那间耳房取刀。

黄氏急忙拦着他,道:“这样急?不得明个再走?”

陆鸿歉意地道:“不成,军队有纪律,上头只给我三刻的假。”

二老听了,连忙抢先进了屋,收衣服的收衣服,拿鞋的拿鞋,陆鸿径直走到他板床边的墙壁上,摘了挂在墙上的长障刀,笑道:“拿不了这么些……”一面帮着收拾,嘴里却没停歇,“黄宝舅舅在县上驿馆里,明日官上会派差役送人回乡,听说要敲锣打鼓放鞭炮,你们明个赶早去西马庄姥姥家帮忙接着,官上的人不能怠慢了。”

他说一句二老就答应一句,末了胡顺问他:“听恁洪成叔说,这回是恁找大官儿给俺们说嘞情?”

陆鸿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是一个朋友找督帅说的人情……”他的朋友,就是李嫣。

那天他和李嫣两人相见之后,陆鸿就说:“李嫣,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李嫣只说一个字:“行!”

他自己也没想到看起来万分棘手的事情,办起来居然这样简单……

胡顺也是今天上午才回的家。至于洪成,虽然已经恢复自由,可是彻底丢了官身,他已经打算收拾行装,去神都游历两个月,以求放下包袱、脱换心境。

陆鸿临走时还是将二老收拾的两个大包丢下了,只带了随身障刀和一套换洗内衣,摸出后军赏的两个银锭塞到黄氏手里,又进大屋偷偷瞧了一眼熟睡的小玉儿,便出了门,跨上马悄悄地走了。

第三十七章 一门往事

二老站在门槛上目送着他,直到一人一马渐渐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连马蹄声也不再传来,这才相携着回到屋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头嬷嬷两个并肩躺在炕上,都睁圆了眼睛毫无睡意。黄氏在黑暗中捏着陆鸿给的两个银锭把玩了半宿,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头子,恁瞧见小陆腰带上嘞钉钉儿莫,是银钉钉儿罢,那是啥意思?”

胡顺嘟囔一声“短见识”,翻了个身拿背心对着婆娘,过了良久才歪过头来慢吞吞地道:“瞧见小陆穿的绿袍子莫?和老洪那件一样的色儿。”

“哎呦俺嘞娘!”黄氏一骨碌爬了起来,踢着布鞋噔噔噔便往陆鸿的房里跑。小玉儿被她娘的叫声吵醒,不耐烦地支吾两声,又闭眼睡了过去。

胡顺轻手轻脚地起来,追着他婆娘出了屋,压低了嗓门儿叫道:“恁作啥哩!”

黄氏道:“恁这夯货懂个啥,俺把小陆的床板拆了,明个找泥匠砌个炕……”

胡顺被他婆娘气得哭笑不得,揪住黄氏骂道:“小陆这样大个官儿,那不得拆喽屋新盖个大的?”

好在黄氏也听出这是反话,住了脚问道:“那咋弄?”

胡顺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没好气地说:“咋弄?睡觉!”说罢背着手又折回了屋里……

陆鸿出了村口便催马快行,马蹄铿锵,月光下路两旁的行道树呼呼地向身后倒去。这马唤作“迟行”,体格高壮,通体溜黑,只一檩灰白色鬃毛,有阿拉伯马的血统,奔驰起来又快又稳,是匹不多得的好马。

这马倒不是从后军牵出来的,来历可曲折得紧。先是由司马巽送给了花源,花源又转赠给了韩清,韩清又让给了陆鸿——其实就是司马巽辗转送给这位未来的师弟的,偏偏兜了这样大一个弯子!

马颈上叫人纹了四个小楷:起巽于陆。

“巽”出于《周易》,象风。这四个字表面上的意思是“风从陆上扬起”,内里的含义只有这转手的四个人明白,就是“出于司马巽,赠之与陆鸿”。

一人一马奔驰在乡间的小路上,不一会便经过三岔路口,穿过坝集,回到了保海县城。

此时城里已然宵禁,虽然陆鸿不久前才从城里出来,又是个军官,但是守门的差役仍然仔细查验了他的凭信,又登记入册,等陆鸿签了大名这才放他进城。他们的部队驻扎在城外的六乘驿上,可是韩清和他约好了要在城里见一个人,两人就在城西望东楼找了间小院住下。

保海县城西临官坊的东北角,一栋三层小楼突兀地竖立在一众毫不起眼的院落群中,陆鸿骑着马七绕八绕,终于到了传说中的“望东楼”下,院墙根的阴影里立即走出一个穿着圆领半袖短袄的中年人,那人戴了个四四方方的幞头,远远朝他躬身作揖。

陆鸿下了马,那人很自然地接过缰绳,伸手一引,低声道:“陆贵客,小人候您多时了……那两位都在里头,请随小人来!”牵着马当先带路。

两人又兜过两个拐角,走进一条深邃的小巷,在一座院子的后门外停了下来。那人把缰绳交还到陆鸿手上,将门推开半扇,恭恭敬敬地道:“就在里面,陆贵客自行入内罢。”

陆鸿受不惯别人这等礼遇,朝他拱手还礼,道:“请问先生高姓?”

那人矜持地笑道:“陆贵客不必客气,小人是望东楼的掌柜,小姓朱。”说着又请陆鸿进门。

陆鸿点点头,牵了马侧身从半扇门里跨了进去。小院不大,布局颇有些江南庭院的曲幽意境。院内此时早已是万籁俱寂,只最东侧的厢房里透出几点微光。他就着月色小心地拾着路径,在竹林里转了两道弯儿,到了东厢外。

他撒了缰绳,放迟行自个儿去休憩,走到门前轻轻扣了两声。

不一会门里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房门“咿呀”开了半人宽,门里门外打了个照面,都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马校尉!”

“原来是你!”

原来门里那位,竟然就是当日去上河村征丁的征役官马敖!假如照文人那么攀交的话,这位算是陆鸿他们的“座师”了。

不过军队里没有这些臭道道儿,如今两人同样是从七品上翊麾校尉,一般的品级官阶。

马敖瞧着当日朝自己求字的民夫,如今一跃之间已经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军官了,心中既感慨又惭愧,甚至有些嫉妒对方的好运道,以至于让客进门的礼节都忘了。

这时屋里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怎么回事,进个门至于这样久?”

正是韩清。

陆马两人相视一笑,前面的诸多心思一齐化作浮云,一个出门迎客,一个拱手谦让,并肩进了屋里。

韩清大喇喇坐在堂下,手里把玩着一个圆圆的铜质物事,见陆鸿进了门,把那玩意儿丢了给他,半开玩笑地道:“时间刚刚好,不算违令,倒不用杀你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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