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肠剑(出书版)(120)
作者:吴蔚
许多年后,季札以吴国使者的身份第二次来到鲁国时,不但令鲁人对其刮目相看,还彻底扭转了吴国蛮荒之地的印象。
鲁国大夫设宴招待季札时,按照礼仪,为贵宾演奏了《诗经》[34]中的十几首曲目[35],从《周南》《召南》开始,至《郑风》《卫风》《齐风》《秦风》等,最后是《小雅》《大雅》《颂》[36]。
音乐在当时是极为高雅的艺术,能接触者少之又少,没有相当的素养,完全无法理解礼乐之教的深远蕴涵。鲁人根本未曾指望吴国使者能领略蔚为大观的周乐,只是想让对方开开眼界,借此宣扬鲁国的国威,不料季札听到《卫风》时,点评为“渊乎”,一个简短的“渊”字,便透析出此类诗歌深沉婉转的特点。演奏《齐风》时,季札评为“泱泱乎”,精确概括出齐地诗歌风格雄浑壮阔。到《秦风》时,季札以“夏声”来形容西方地域辽阔。评价《大雅》时,则用了“熙熙乎”,描述周天下治下王畿之地人民生活有和乐之美。
季札的绵密感受力及卓绝见识令鲁人“大跌眼镜”,他们万万没想到一个南蛮竟有如此高深的音乐修养。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季札知音,也令鲁国大夫找到了久违的知己感觉。他们立即对季札另眼相看,又邀请他观看鲁国的舞蹈。
《像箭》《南葡》歌颂的是周文王姬昌的文韬武略,季札的评价是:“美哉,犹有憾。”意思是周文王功德盖世,然其在世时终究没有灭掉殷商,是为憾。
《招箾》舞起,季札惊叹道:“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焘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无以加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观矣。”
意思是,这是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至德乐章,如同苍天无不覆盖,大地无不承载,即便盛德之至,也无以复加。
鲁国大夫自此对季札佩服得五体投地,爱屋及乌,也完全改变了对吴国的印象。而季札本人收获更丰,自此名震华夏,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南方出现的第一位圣贤之人。大圣人孔子尊其为师,大力推崇,甚至认为季札足以与周公、泰伯并列。于是,季札成为与大圣人孔子齐名的贤者,时称“南季北孔”。
第六节 美人如玉
国色当年出楚宫,自餐苟草泣东风。
谁知杀过三夫后,竟与巫臣共始终。
是红颜祸水,还是死生有命?
以上关于季札知礼的故事,只是后话,是季札成人之后的事。再继续回到寿梦的话题,在中原各国游历见识了一番后,寿梦便回到了吴国。他亲眼见识到中原的繁华,亦起了争雄之心。然吴国彼时臣服于强大的楚国,是楚国的附属国,政治及军事远远落后于中原诸国,根本没有实力与众诸侯争霸。
但上天格外青睐寿梦,凭空掉下来一个馅饼。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馅饼,而是成为了吴国强盛的重要契机。彼时楚国在诸国中实力最强、地域最广,自取代晋国成为新一代霸主后,已有称霸天下之相。而吴国骤然崛起,并立即卷入了春秋混战的行列,与楚国对战,屡次攻入楚国不说,更一度攻占其王都,若非秦国出兵援救,楚国便要被吴国从地图上抹去。
引发这一契机的源头,并非令寿梦父子叹为观止的礼乐制度,而是一名绝代美人。也正是这名美女,令陈国几近亡国,恰如商纣亡于妲己,西周毁于褒姒。
这位被称为“一代妖姬”的美人,是郑穆公与少妃[37]姚子之女,姬姓,名,又称少,后因成人后嫁给陈国大夫夏御叔为妻,史称夏姬。
夏姬少女时已出落得美貌非凡,婀娜风流,无数男子为她神魂颠倒,一见难忘。就连异母兄公子蛮也拜倒在夏姬石榴裙下,与妹妹暗中私通。不久,公子蛮死去,妖淫成性的夏姬继续与其他男子私会。郑穆公也拿爱女没有办法,便将她嫁给了陈国大夫夏御叔。此时的郑穆公当然想不到,自己的这位宝贝女儿生来就是要颠倒众生的,她的远嫁,将会引发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
夏御叔是陈宣公之孙,妫姓,因其父字子夏,故以夏为氏。他在陈国官任司马,执掌军政大权,与夏姬堪称门当户对。夏御叔早听说过郑国公主的艳名,能娶到如花似玉的夏姬,自然喜出望外,视为珍宝。
夏御叔的封邑株林[38]是陈国最肥沃最富庶之地,风景优美,气候宜人。他在株林修建了一大片庄园,金屋藏娇,日日与夏姬寻欢作乐。夏姬出嫁不到七个月,便产下一子,取名夏征舒,字子南[39]。
因怀胎不足十月,人们不免议论纷纷,认为夏征舒并非夏御叔亲子。夏御叔亦有所怀疑,但最终惑于妻子的美色,不愿深究。
夏征舒十二岁时, 正值壮年的夏御叔病死。再联系之前郑国公子蛮亦是青年而亡,时人多称夏姬精于“采补之术”,善于吸取男子精气,来弥补容颜。
夏御叔在世时,时常在株林举办盛大的宴会。比美酒更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夏姬的美色,酒不醉人人自醉。她虽已为人母,却因养生有术,美貌不减当年,无数人为她而倾倒,史称“公侯争之,莫不迷惑失意”。陈灵公与大夫孔宁、仪行父亦是株林之宴的常客,君臣三人早已与夏姬有染,等到夏御叔过世,愈发肆无忌惮。陈灵公等人甚至将各自持有的夏姬内衣在朝堂上公然展示嬉戏,丑行传遍天下。陈国百姓作《株林》一诗讽刺此事: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兮?
匪适株林,从夏南兮!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
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陈国大臣泄治实在看不下去了,当面劝谏陈灵公。陈灵公非但不听,还下令孔宁、仪行父暗杀泄治。
其实,对于夏姬的淫荡行径,最难受的并不是郑国及陈国臣民,而是其子夏征舒。他在极为尴尬的环境下长大成人,虽然承袭了父亲爵位和职务,成为陈国的司马,执掌军队,却没有一天不为自己的母亲感到羞耻。
某日,陈灵公又引孔宁、仪行父到株林夏姬家中做客,觥筹交错后,君臣半醉不醉时,竟当面开起夏征舒身世的玩笑,称他并非夏御叔亲子,而是早已过世郑国公子蛮的遗腹子。夏征舒忍无可忍,亲手挽弓射杀了陈灵公,并引军占领了王宫,自立为陈侯。
孔宁和仪行父在混乱之中逃脱,一路逃到楚国,向楚庄王哭诉夏征舒弑君自立的大逆不道。楚庄王遂以夏征舒杀死陈灵公为由,亲自带兵讨伐陈国。楚国是大国,楚庄王更是春秋以来第三位霸主,轻而易举地击溃了陈军,抓住了夏征舒,施以“车裂”酷刑。
难得的是,楚庄王听从大臣意见,没有落井下石灭掉陈国,而是迎回陈灵公太子,立为新国君,是为陈成公。孔子评价这一节道:“贤哉楚庄王!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
而引发这一切变故的罪魁祸首夏姬则另有奇遇,楚军将她押到楚庄王跟前,请其处治。彼时夏姬已是中年,然楚庄王一见到她眸如秋水,肌肤胜雪,便怦然心动,立即想纳其为妃。
楚国重臣大夫巫臣[40]极力劝阻道:“不可。君召诸侯,以讨罪也。今纳夏姬,贪其色也。贪色为淫,淫为大罚。《周书》曰:‘明德慎罚。’文王所以造周也。明德,务崇之之谓也;慎罚,务去之之谓也。若兴诸侯,以取大罚,非慎之也。君其图之!”称楚庄王此举会留下淫荡的名声,世人会说楚国伐陈不是出于道义,而是为了一个女人。
巫臣本人才干极高,深得楚庄王信重。楚庄王亦是雄才大略之主,闻言便放弃了娶夏姬的想法。
楚庄王之弟令尹[41]子反也痴迷于夏姬的美貌,想娶她做妻子。巫臣又道:“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人生实难,其有不获死乎?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