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番外(656)

作者:流潋紫


眼看着争宠的端嫔、惠妃纷纷失宠。我渐渐明白,有时候,不争,才是最大的争。

康熙三十五年的时候,宫里走进了第二个汉人女子,陈氏。

深宫内院,红墙再高,亦有所风闻,是苏州织造常煦送进宫来的女子。

我听得这见事的时候正在逗允禄玩,才满一岁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十分讨人喜欢。一瞬间,手中的拨浪鼓落在了地上,重重的一声,孩子吓得哭了。我有些怔怔,允禄哭着,“咿呀”地呼唤我——额娘。

我恍惚地省过神来,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陈氏进宫之后也被封为答应,和我一样,享有庶妃的尊礼。

我常常想,娘总是希望我不要与人做妾室,不要和她走一样的路。可是归根究底,我还是做了人家的妾。庶妃,可不就是妾么?

我见到陈氏,那是个很清秀柔美的女子,眉如柳叶目似新月。并不似良嫔,她的美,太夺目,像暗夜里闪亮过天际的雷电,叫人喘不过气来。而陈氏和我,都是那种淡淡的,眉眼不惊的美。

许是和我同样血统的关系,她与我十分亲近和睦。

她说,我知道,姐姐是常大人的表妹。

她说,我孤身进宫侍奉皇上,常大人说姐姐入宫有些年了,可以和妹妹相互照应。

她说,幸好有姐姐,要不然我孤零零一个人,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望着陈氏,思绪有刹那的空白,孤零零的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呢?因为皇帝宠爱我,妃嫔之间的相处总是客气的,哪怕偶尔有几句酸言酸语,我只当听不见,也就过去了。

可是到底也是流于客气的,那种客气,隐隐有排斥和孤立的感觉。即便是安嫔和端嫔,也是有隔膜的。

人啊,就是这样,比你好一点点,那优越的感觉就会让你习惯地凌驾在别人之上俯视。

我用心咀嚼陈氏的话,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我们是可以相互照顾的,不仅是我照顾她,也是她扶持我。

表哥,你的用心果然良苦。

陈氏很得宠,第二年,她就为皇帝生下了皇十七子允礼。有了孩子可以依靠,她的容色愈加红润。而我因为和陈氏的友爱,皇帝也更加认为我贤德。

时日再过得久些,我越来越懂得如何不动声色的取悦皇帝。他的岁数越来越大,不再喜欢红红绿绿的鲜艳颜色,反而喜欢素净。我便择了他喜欢的湖蓝、水蓝、浅霞红、杏子黄、烟雾绿来穿,也不用金银丝线的团花耀眼,只用含蓄的暗色花纹。反正我的年龄见长,亦不再适合浓艳了。他果然欢喜,便让苏州织造局专制了纹理清雅的素净料子来给我。

我居住的宫殿,亦多种了芬芳花草,殿中常用时新花卉,而不用香料。连所用的珠钗,亦是碧玉珍珠的的浅淡温润。

我把自己天性里的安静徐徐发散出来。

皇帝常对我笑言,“同你一起,总觉得对了一池静水,心里自然而然就安静了。”

宫里的日子,静得像古井里不起波澜的水,时间晃晃悠悠过去,我的第三个孩子皇十八子允衸也满五岁了。允衸乖巧可爱的让人心疼,天性又聪慧,皇帝喜欢的不得了,几乎时时要带在身边,十分疼爱。

皇帝常对我道:“允衸既有满人的壮健,又有汉人的文雅,这孩子,是我们满汉人家最好的孩子。”

如此言语,可见皇帝对孩子的爱。

允衸五岁生日那年,皇帝册封了我为贵人,赐了“密”字作封号。同一天,陈氏也进为贵人,号“勤”。

“密,静也。”皇帝笑言,“亦可通‘谧’,意为宁静安定。这个字最配你。”我品味良久,亦是十分喜欢这个字眼。

“静女其姝,皇上想必爱读诗经的《静女》。”

他颔首:“你看的书越发多了。”

十二月的天气冷得厉害,可是殿里笼着暖炉,温洋如春。这些年政务劳顿,皇帝老得有些厉害,皱纹也深了些许。

我亲自做了个苏绣的香囊,放了些薄荷叶子,挽在皇帝身上,道:“皇上倦了就闻闻这个,很提神的。”

他摁着我的肩斜躺着,微笑道:“宫里来个西洋耶酥会的传教士,最会画画,朕想让他给你画个像,朕便挂在南书房里,可以时时看着。”

我羞涩了神情,只是微笑。他望着远处,萧索了神情,忽然感慨道:“你进宫十七年了。”

是啊,十七年了,我十七岁入宫,几乎是一个轮回了。

我伴着皇帝,竟那么久了。

然而皇帝是神色有些凄楚,半是喟叹道:“朕也老了。”

我忙去捂他的嘴,“皇上万岁,万寿无疆——”

他拨开我的手,苦笑道:“是么?朕总觉得这句话最假不过。”他这一说,我亦觉得有些心虚,心下黯然不已。他呢喃道:“何必万寿无疆,朕只求父慈子孝。”

他这样说,我亦明白了是什么事。这些年来,太子胤礽屡有不轨,即便深宫妇人也有所耳闻,皇帝想是伤了心了。

我道:“皇上说这样丧气的话,可要把臣妾置于何地呢?普天之下臣妾可以依靠的只有皇上啊!”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用力抱住我道:“好。朕不仅有离儿,还有普罗苍生,朕可万万不能老。”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濡湿了衣裳。此刻的我无比清醒明白,这世间,我可以依靠的,惟有皇帝一个。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皇帝以“赋性奢侈”、“暴虐淫乱”、“语言颠倒,竟类狂易之疾”为由废黜了太子胤礽。

国储变动,众心溃乱。

而我也在悲伤中几欲晕厥。我的允衸夭折了。他才八岁啊!八岁的孩子!

可我这可怜的孩子,竟也牵涉到废储的风波中去。因为皇帝废黜太子的其中一条,便是允衸病死,太子却无动于衷。这令皇帝大为不满。

我泪眼婆娑,皇帝亦是老泪纵横,“这样的逆子,兄弟之义不存,父子之情不顾,叫朕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太皇太后和孝诚仁皇后啊!”

然而四十八年三月,太子又以“虽被镇魇,已渐痊可”为托词,复立为皇太子。

皇太子复立,几乎要恨煞了我,总以为是我以允衸之死,挑动皇帝废黜他。又因我是汉女身份,必要除之而后快。

我无奈苦笑,我不过是后宫一名区区女子,再得宠,又有何能可干政!

同一年,娘过世了,消息是由常煦写了密折呈给皇帝的。

皇帝看过之后,方给我看了折子。常煦的笔迹许多年不见了,还是熟悉的。只是娘和常煦,都是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的宫闱人生里了。

我放声大哭。

五十年十月,皇帝终以“狂疾益增,暴戾僭越,迷惑转甚”之由,再度将胤礽废黜禁锢。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若胤礽这样的人为天下君主,岂不是祸害了苍生民众,我和我的孩子们,想必也不得善终。

几度废立,皇帝更加苍老了,精神却还好。宫中的汉女也越来越多,襄贵人、熙贵人、穆贵人、庶妃王氏、庶妃刘氏、徐常在、石常在。

可是无论汉女和满女再多,皇帝对我的宠爱依旧没有消退的迹象。

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我被册为密嫔。

前朝太子被废之后,诸位阿哥夺嫡之意锋芒毕露、汹涌激荡。

我是庆幸的,我是孩子还年幼,而我又出身汉女,我的孩子们没有争储的资格,也没有争储失败后的危险。

我再三告诫他们,不要和任何一个阿哥往来过密。那是我为人母亲的私心,历来皇储之争腥风血雨。远离斗争的旋涡,才是最安全的。

那是我一生所得的经验,有时候不争胜过争。

我终于老了,安享晚年,比起儿子因争储而落魄的宜妃和惠妃她们,我已经是幸运许多许多了,甚至我的孩子们,也得到了新帝的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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